第 42 章
薛鈺與薛鎮的姐妹情分實屬不一般,薛鎮並不常與薛鈺飛鴿,如今她身在皇陵有許多不便,單是發來“回封地”三個字,薛鈺並不知道她更多規劃,只是有些推測罷了,也依舊是即刻照做。
薛鈺並未在朝堂上正式領職,自冊封郡王以來本就是該在封地待的時間更長些,若不是為了擇選正君,又遇上定賢皇後病重逝世,也不會入京待這麼長時間,再加上定賢皇後過世,鹹安帝親自寫有祭文,薛鈺便向鹹安帝稟告自己身為下儐所出的庶女,曾經受到定賢皇後許多照顧,本就因定賢皇後過世而十分傷感,更加受到鹹安帝祭文的觸動,想要親自將鹹安帝的祭文送往蘭陵郡,張貼供百姓閱覽,將定賢皇後生前的賢德與帝後之間感人的深情傳往天下。
她是蘭陵一郡的封主,本就需要負責一些當地的文政,況且民間傳播最快的就是八卦,鹹安帝先前因偏寵戚惠君與忬貴君,落有些冷落中宮的不好名聲,薛鈺此言正中她下懷,她不單欣然應允,還一併冊封了許多致哀使,將祭文廣告天下。
任荷茗私心覺得這事虛偽得很,廣發祭文的旨意竟然比賑災的旨意下得更快,在寒災期間如此浪費人力財力更是有些不妥,卻不能說。陸恩儐才不管這些,一面令人為薛鈺籌備些行李,一面涼涼道:“活著的時候不見她多用心,如今去了才幾日就說‘似卿歸來’,弄了新人在側。那閔才人本都不姓閔,若非要說長得像定賢皇後,誰和誰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的像?也就唬得過她自己。”
這話他敢說,任荷茗又如何接得,只得是小心道:“陛下也許是很難表達自己的情意罷,我看那祭文中‘未曾翻閱丹卷,懶看群芳爭春’一句,寫得很是情真意切。”
“你說的倒也不錯,這話對她來說,也算得上是難得了。”陸恩儐說著,修長白皙的手指輕巧繫好一隻防治疫病的明紅蝙蝠香囊,“只不過你呀,還是太年輕,只瞧著那詞藻漂亮,看不透後頭的真意。她的深情,也就是一個‘懶看’,群芳與春意,都還是在她眼中。”
說著,將那香囊投入衣篋。
薛鈺走的當日,任荷茗早早換上一色清淡的月白素荷深衣,系一領雪兔鬥篷在京郊十裡長亭等著她,清豔少年一回頭,在雪景之中,若乍開的一朵紅蓮,令人眼前驟亮,薛鈺挽韁下馬,眸中滑過一線波光。
因是運送鹹安帝祭文,薛鈺須著素服並系素麻抹額,另挽一襲雪貂裘,益發顯得她發如烏墨,雙眸清黑明瑩,似雪中一個玉雕的人兒,下了馬,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任荷茗面前來,含笑道:“辛苦你來送我。”
任荷茗道:“不是。”
薛鈺疑惑歪頭,任荷茗道:“外祖父身子不好,加之明年往後,我嫁入皇家恐怕行旅不便,所以今歲,母親特許我回外祖家過冬。”
薛鈺稍稍一想,不由得雙眸微亮。
自知道薛鈺要走,任荷茗幹脆便也同母親和阿姐說了,想要回蘭陵外祖母家看看,任泊峻本就希望和外祖母修好,自然沒有異議,任蘊琭也知來日任荷茗嫁入皇室後恐怕便再不能隨便往來旅行,再沒有機會與外祖母父親近,但她今年剛剛中進,脫不開身,便是託了京兆尹王雪子推薦的平安鏢局一路送任荷茗回去,且為求萬全,便打算不離薛鈺運送祭文的隊伍太遠。
如今仍是閔皇後喪中,彼此當著外人不能露一絲笑顏,然而多少卻是激動開心的。
薛鈺道:“山高水遠,這一路恐舟車勞頓辛苦,你肯來?”
任荷茗點點頭,道:“自然。”
“也不知蘭陵災情究竟如何,到時應對也…你不怕?”
“不怕。”
少年雙眸明亮,聲音清脆,在冬日之中,相視之間,如一縷陽光般令人溫暖和心定。
這時候總歸只能提醒自己萬萬不能笑,任荷茗便垂下眼講她:“好了,快走吧!我就跟在你後頭——你可要保護好我了。”
薛鈺猶是賴著:“人都在十裡長亭了,連塊糕點也不給?”
任荷茗逗她:“沒有。”
薛鈺看他一眼,低聲道:“一樣是甜的,胭脂給吃一口也行的。”
——她這人看著文靜正經,實際上最最壞了!
任荷茗臉一紅,道:“渾說什麼?”
說著從小曇手裡奪過食盒,往她懷裡一塞:“現下不許擺宴,你拿了這個去自己吃就是了。”
說完頭也不回就往自己的馬車處去。
任家的馬車停得不遠,方上了車,任荷茗便見一女子款款走來,同在孝期,她身著與薛鈺相仿的銀白騎裝,容色清麗婉約宛若三月春光,不是旁人,正是陽陵郡王。她遠遠望任荷茗一眼,含笑向薛鈺道:“五妹好多情,這是哪家的公子?巴巴兒地前來送行。”
薛鈺輕輕一握食盒的提柄,淡淡道:“鏑姊說笑了,阿茗是我的郡王君,來送我豈不是天經地義。”
陽陵郡王微微一愣,道:“那是任氏嫡公子?”
任荷茗扮作青荇時雖見過陽陵郡王,但陽陵郡王從未見過他本人,到底忬貴君與蕭定君並不交好,陽陵郡王也有幾分不屑於與其餘姊妹相交,加之先前宮中事多忙亂,任荷茗又大多躲在周太後處,未嫁之身不便見外人,陽陵郡王確實是不認得他的。
薛鈺看向陽陵郡王,沉靜之中透出些許審視:“自然。阿茗自己都說,他同他哥哥長得頗為相像的,鏑姊不覺得?”
陽陵郡王微微笑了,容色和煦似春風:“如此說來,確實頗為相似。恰如海棠並蒂,一紅一白。”
薛鈺端然道:“吾與鏑姊,各有所愛。”
陽陵郡王亦道:“自然。”
任荷茗忽聽得一聲輕呼,回首時只見是朱杏不小心打翻了茶碗,燙水潑在手上紅了一片,連忙潑了冷水過去,小心拿過他的手來看,道:“怎麼回事?這般不當心。”
朱杏低著頭,輕聲道:“奴才只是聽見陽陵郡王寵愛菱公子,不覺為公子擔憂,所以才…”
任荷茗嘆一口氣,吹了吹朱杏手上的燙傷,道:“無妨,他得意自得意他的去。你也不必太掛心了,就算他來日壓在我上頭,至多不過欺負欺負我,有蘭陵郡王、外祖母和姐姐在,不會太出格,也不要緊的。”
紫蘇順手又為任荷茗倒了一杯茶,朗然道:“雖說幽雲軍軍訓,大晉之地寸土不讓,可是真打起來,也並不能在意一城一地一時的得失。當初定君主子被燕支逼到絕境之時,曾經連退三關,不過也正因此,所過之地顆粒糧食未給燕支留下,誘敵深入騙得燕支人困馬乏饑腸轆轆,才最後一舉將燕支擊潰驅入草原深處。郡王君這般氣度,才真正能撐得過榮辱起落。”
任荷茗聽了不過一笑,飲水時撚著杯子,想起,這一戰,他亦聽蕭定君講過——若不是當初鹹安帝跪了三天三夜求得糧食接應,這一計便難成。
他不由得想起那夜蕭定君回憶起往昔的溫和語氣和寧靜面容。說到底,即便鹹安帝內寵如雲爭鬥不休,年少時那般深情,兩人之間大約還是不同於旁人的罷。
陽陵郡王雖與任荷茗和薛鈺同日離京向北境去,但好在並不會同路,一則薛任一行人是往蘭陵郡去,陽陵郡王則是往受災最為嚴重的景陵郡去,只有一段路是重合的,二則賑災要緊,陽陵郡王可走加急官道並住館驛,薛任一行人中則只有薛鈺及其隨侍能住館驛,且只能走尋常直道,三則陽陵郡王小隊輕騎,任荷茗車馬輜重不說,薛鈺運送的祭文亦是裝在鑲金楠木棺之中的,受不起顛簸,必得小心,不能磕了碰了的,所以行路速度大大受阻——這是好事,任荷茗並不喜歡陽陵郡王。
兩隊人馬才走出去不遠,便已經落開了一段很長的距離,京城懷遠樓上,身著縷金錦衣的女郎手中摺扇一旋,涼涼道:“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麼大。”
為她斟酒的少年正是女郎近些日子來的愛寵,一身明豔的濃紫色衣裳,瞧著十分嫵媚乖巧,一開口,卻也涼涼地不見人氣兒:“定賢皇後死得真是時候,這賑災本是薛鎮的活兒,眼下讓陽陵郡王得了這個肥差去,想必薛鎮在皇陵也要夜夜難寐呢。”
那女子回過頭,抬手一掐少年的臉頰,少年臉生紅暈,更多幾分秀美,然而女子嘴角雖帶笑,眼中卻涼薄似冰:“你呀。”
聽她這樣說,少年只是依舊笑道:“不光興陵郡王難受,鬱陵郡王想必也不好受。先前少君為她辦的建陵郡王與樸家的事未能成行,此回又讓陽陵郡王得了便宜,少君可想好如何應付了?”
女子只笑道:“她的好日子也要到了,有什麼好不開心的?嗯?”
她相貌美勝常人,曖昧間,少年的雙眼禁不住微微迷離,顫聲道:“少君,小蝶伺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