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頭七後第二日,興陵郡王扶靈前往皇陵。
鹹安帝猶在使用藍批,不過宮中除各人身上大多還是素色外,白孝已撤下許多,不必哭靈,眾人也就都鬆快了一些。
任荷茗這人有許多毛病,總想刨根問底便是其中之一,這毛病有時犯起來尚能算是好事,可謂求知若渴,持之以恆,有時犯起來卻是貓爪撓心,有時恨不得要去揭別人的老底,不知哪一日就得被這好奇心害死——也不全然,也有些時候任荷茗不願窺探他人的隱私或舊痛,這點尊重他還是懂得的,然而身處宮廷之中,知道秘密會被害死,不知道秘密也可能不知道為什麼就死了,當真是兩難。
如今他時常覺得自己於這宮廷,於這龐大的皇權,不過一隻螻蟻而已,任何巨大齒輪的滾動都有可能將他碾壓其中,眼下最要緊的自然就是後位的歸屬,任荷茗既不明白鹹安帝為何想要讓蕭定君為後,也不明白定賢皇後為何認為這是大大不妥的,這實在讓他不安。
無論如何,他如今與薛鈺至少算是同盟,問她總是不會錯的。
薛鈺倒是並不介意他問,彼時他與薛鈺在逐精齋中相會,她著一身雪光錦衫子,只領袖與腰間用明紅約束點綴,外頭加一件豐厚的雪狐大裘,發間亦只幾支暗色的紅玳瑁古銀簪子,益發顯得她膚光勝雪,長眉與眼瞳漆黑若子夜,薄唇鮮紅,是極沉靜又亮眼的美貌。
她抬起頭,寵溺然而略顯無奈地道:“定父君與母皇之間的事,遠發生在我出生之前,我所知道的也不過只言片語,長輩們談話未防備時聽說來的罷了。只是知道,定父君當年入京為質,與母皇算是青梅竹馬,後來燕支破關,母皇以為定父君喪命邊疆,定父君冒認他同胞姐姐蕭含章的身份在邊疆苦戰時,曾一度遭到偷襲暗算,糧草盡數焚毀,燕支趁機求和,要求大晉割讓幽雲州,從此永不攻打燕支,當時國庫空虛,皇祖母有心應和,是母皇在宗廟跪求三天三夜求得糧草出庫,後來定父君班師回朝,自揭男子身份向皇祖母請罪,也是母皇力排眾議保下定父君性命,以側君之禮納定父君過門。母皇…應當是很念同定父君青梅竹馬的情分的。”
她說著,複又無奈嘆息:“早在幽雲州時,父儐便跟在定父君身邊,是定父君唯一帶入母皇潛邸的陪嫁侍子,母皇雖說與定父君情分非同一般,可是定父君一路走來實在不算平順,因此父儐…有時我覺得,父儐挺不喜歡母皇的,而母皇呢,似乎就喜歡父儐不怎麼喜歡她。”
這似乎是鹹安帝的一個癖好,那便是宮中得寵的君儐除了忬貴君、戚惠君這些或真或假對鹹安帝一往情深的,便是梅貴儐、陸恩儐這種多少對她有些愛搭不理的,這要說是很少見的。任荷茗所知的女人,即便婚前沒有怎麼和自己的夫郎見過,也總是希望對方莫名其妙地就深愛上自己,對自己矢志不渝,偶爾有所娶夫郎對自己無心的,往往是自己愛得入魔,不惜巧取豪奪,否則不對自己的妻君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子往往便不會得到寵愛。
難道是周太後及其所生的三女當年太過得寵,鹹安帝才落下了這樣的毛病?
總歸無論是史籍記載還是宮中傳聞皆是如此,先帝登基後近乎是獨寵於受封淑君的周太後,甚至逼得先帝皇後魏氏曾經以自己德修不足為由自請讓賢退位,最後還是周太後當眾懇請先帝準許他此生永居淑君之位,絕不更進一步,才算止住了風波,這便是為何他雖然得盡先帝寵愛,卻一直只在淑君位,先帝為了他也終生不曾冊立貴君,只是在君位之下另設立了貴儐,以一君二貴儐和九儐比三侯九卿,是鹹安帝即位後才以一貴君二君比三侯,三貴儐六儐比九卿。
不過說來也怪,周太後在潛邸時並沒有這般得寵,而鹹安帝是他那時産下的孩子,興許是因為幼時沒有得到重視,才在位及至尊的如今不斷重複當時受到的傷害。於是任荷茗問薛鈺:“和不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有什麼趣味?”
彼時薛鈺正在擦拭她的愛槍‘無鋒’,這支長槍有著月光一般的銀色槍身,槍尖銳利,設有特殊花紋,下有紅纓,她素常用的紅蓮軟劍柔軟輕靈,劍身薄朱,宛若赤玉,即便她腰身纖勁,也可盤在她腰上,便於平日使用,但並不適合行軍打仗,這把無鋒槍便是蕭定君專意請人為她打造,比尋常的槍更加修長沉重,唯有憑借她出眾的武道天賦和多年勤修苦練才用得了。說話間,薛鈺順著槍鋒一抹,清亮如鏡、寒光似雪的劍身映出她清雋如畫的臉:“說不準。要看那人是誰。若是你,可能就每日在你面前晃晃,惹你生氣也是好的。日久天長,說不準就喜歡我了呢?”
——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任荷茗於是明白這事問她不大靠譜,須得問個年長些的人。福陵王君人善,看起來就很好套話的樣子,又似乎和蕭定君關系很好,便被任荷茗盯上了。
要想開啟福陵王君的話匣子,好吃的是不能少的,餮香坊的糕點雖然未必有禦膳房和許僖儐的精緻,但也是吃個新鮮,任荷茗特意請了石開店不開就在門口排著,買了當季新出的新鮮紅豆芋泥糕登門拜訪,芋泥醇香,紅豆甜蜜,趁熱吃只覺得溫暖沁進肺腑裡去,果然兩塊下肚,任荷茗再問福陵王君他們年少時的趣事,他便有一兜子話要倒,且因為任荷茗是蘭陵郡王君的緣故,果然首先從蕭定君的事開始講。
“福全年幼時力大無比,沒有趁手的兵器,便是定君哥哥給福全打了一對甕金錘,結果鬱陵…不是你們這個鬱陵,是原先那個鬱陵,騙福全把錘子轉著往天上扔,看哪頭先掉下來,要砸死福全,還是廣陵姐姐救了福全…”他說著,揮手比劃了一個劍挑四兩撥千斤的姿勢,他是將門出身,將那一招比劃得十分傳神,只是而後即便看著手中香甜的糕點也忍不住嘆息一聲,道,“那時廣陵姐姐的劍用得多好,如今…如今她再不能了。”
——廣陵郡王只以她沉湎酒色出名,倒是從未聽說過她曾經擅劍。
任荷茗被他勾動了興致,不由得追問,福陵王君亦欣然告訴任荷茗:“母皇最為寵愛的就是父後,也決意要讓父後的女兒繼位,雖然本君覺得福全最好,但福全做皇帝是不行的,便是要在陛下和廣陵姐姐中挑選,其實廣陵姐姐也是文武雙全的,只不過常常被先帝訓斥,心思不放在正事上,成日裡詩酒江湖——她年輕時,可比現在可要調皮多啦,常常欺負定君哥哥的。”
任荷茗心思一動,道:“廣陵郡王也認識定君主子麼?”
蕭定君與任荷茗講了那麼許多他幼時及在邊疆戰場時的事,卻從未有一字提起過廣陵郡王。
福陵王君一揚首,得意道:“定君哥哥多厲害,雖然是男子,可騎射武技上少有人比得過他,那時京中好些女子不服輸,都挑戰過定君哥哥,唯有廣陵姐姐聰慧,曾憑借謀略贏過半招。”
他所描述的,是任荷茗從未聽說過的廣陵郡王,和曾經意氣風發的蕭定君。
任荷茗剛要問,福陵王君已自己興沖沖地講了下去:“廣陵姐姐壞得很,所以後來定君哥哥一見到她就躲,怕她戲弄自己,不像陛下,年長持重,溫和有禮,從來不欺負我們。約莫那時候…陛下就很喜歡定君哥哥吧。定君哥哥不像尋常人家的男子,那時候世家公子中,只有本君同他好,好些人都覺得他男生女相,粗鄙醜陋,本君覺得那些人沒眼光極了,但定君哥哥多少…多少是有些信了吧,他從沒覺得哪個女子會心悅他,只想著如他親叔叔蕭世英將軍那般一生報國就是了。”
福陵王君這話說得簡單,其實細想便知,蕭家鎮守幽雲州,蕭定君與其姊蕭含章交替被留在京中,其實同母家鎮守西南而由當年的魏太後撫養的福陵王君一樣,本質都是人質,雖然頂著名門公子的名頭,實際上卻是如履薄冰,京中貴子當然肆意欺淩。同病相憐,福陵王君又年幼,蕭定君便處處多照顧一些。然而他兩個這樣的身份,是萬萬不能輕易同皇女攪合到一處去的——既然留京為質,便是母家軍權極盛又不得先帝全然信任,倘若與皇女走得過近,不是有謀權篡位之心也是有謀權篡位之心了,不是一句情竇初開能遮掩過去的,稍有不慎便會連累母家。
至於後來蕭定君以側君身份嫁入潛邸,那是先帝已經定下以鹹安帝為儲——或者說,蕭定君出嫁便算是隱晦立儲了,如此幽雲軍權便算是收回皇家,有幽雲數十萬鐵騎為倚,旁人已再難坐穩皇位。
這即是蕭定君為何對定賢皇後說,鹹安帝諸多陰晴不定,不過是放心不下幽雲數十萬將士。
幽雲一軍,是開國之時蕭齊將軍帶領的部隊,在奪取都城的一戰中,幾乎損失殆盡,太祖皇帝因此嘉許蕭家軍為晉朝第一軍,使其鎮守北境,其中軍士大多世代從軍,又承蕭家獨特的練兵之法,後來又經歷多場血戰打下幽雲州,奪取天門山和斷流關,得先帝賜名幽雲。長久至今,即便名義上是大晉的軍隊,受虎符調配,這蕭家僅剩的、曾經帶領他們出生入死的男將軍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卻是最重的,遠超過不曾在軍中待過一日的鹹安帝,即便蕭定君已入宮十數載,鹹安帝又已為幽雲軍指派過魏氏和戚氏的將帥,幽雲軍中大小統領仍大多是當年忠心於蕭氏的舊部,難以撼動,魏氏與戚氏更是先後因權勢太盛招致忌憚最終跌了跟頭,魏氏及時斷腕也還是損了一支,戚氏貪多則至於成年女子一律斬殺,未滿十四充軍流放,男子則一律沒為官奴的下場。
到如今,幽雲軍便只有幾位副帥,所謂元帥說是鹹安帝,其實可說是蕭定君,故而鹹安帝對蕭定君既極為看重,又難免忌憚。
“那時候陛下送了一對玉鐲給定君哥哥,定君哥哥卻不明白,還說自己常年習武,怕打碎了……,不戴這些呢。”福陵王君嘆道,翻起袖子將自己腕上的一對白玉鐲給任荷茗看,那玉鐲瑩白溫潤,無一處瑕疵,好似自天際摘了兩抹柔雲固在水中再繞在腕上一般,一看就是極名貴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是太後特意留給將來女婿的——我也有一雙,陛下硬要塞給定君哥哥,定君哥哥拗不過,試了一試,但定君哥哥的手骨架比尋常男子大些,哪裡戴得進去?只好不了了之。誰知道,最後定君哥哥還是嫁給了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