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的那側走過來一個人,藉著微弱的光,我逐漸看清了他的面孔,是金兀朮。
“這本是一首節奏歡快的曲子,卻被你彈得如此悲涼,看來你在傷心?”
“曲子是歡快的,但若聽者無意,又怎會聽出哀傷,王爺有何嘗不是心有悲情?只不過寒漪孤身一人,背井離鄉的,傷心難過倒在情理之中,可王爺身份尊貴,一人呼,萬人應,如今岳飛已死,大宋更是再是無敵手,這傷感之情,卻又從何而來?”
“你覺得……本王會因為岳飛的死,而覺得高興?”
他嘆了口氣,舉起手中的酒,緩緩地灑在地上,然後表情凝重地看著我。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低頭胡亂地撥弄著琴絃,良久,聽見他開口道:“我們只是各為其主,身不由己罷了,的確很諷刺,本王沒有憑本事,在戰場上勝他,卻靠著背地裡耍陰謀算計……呵,真正贏了的人,永遠是他。”
他的話,使我開始重新認識,這個曾經只存留在宮廷傳聞裡的人,原來“搜山檢海”,逼得我父皇,帶著弟弟趙旉和我,在海上漂泊三月,因擔心軍隊譁變,日日驚懼恐慌的金兀朮,竟然也有這樣的一面,不知他若是想起,當年自己射出的那箭,險些使我命喪黃泉,臉上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
“公主為何不說話,倒讓本王覺得,自己唐突。”
我微微笑道:“梁王言重,寒漪只是覺得,戰場上的事情,自己無法干涉,說話做事向來是沒有份量的,否則也不會和親貴國,是非成敗,都由勝者評定,但王爺卻把自己歸為戰敗的一方,著實讓寒漪不敢接話。”
“原來如此。”他苦笑了一下,繼而問我:“不知在公主的眼裡,什麼是勝,什麼是敗?”
“這……”
我本想說,仗打贏了就是勝,打輸了就是敗,但是心裡卻明白,這樣淺顯的話,斷不會是他堂堂梁王想要聽到的答案,於是猶豫了半天,也沒有回答.
“當本王率著身後的鐵騎,踏上被自己征服的宋土時,心中突然有一個疑問,大金與大宋打打殺殺這麼多年,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們得到了土地,卻不得不向你們學習管理的制度,我們女真,從幾百年前的遊牧散落,走向如今的建都立國,可是對於自己國家的過去,卻不如你們宋人瞭解的多,究竟是誰征服了誰呢?”
這番話令我震驚不已,這是我從來都沒有想到的,我看著他,小聲地問道:“王爺為何要與本宮說這些?”
“也許是在心裡憋得時間久了,想要找個人傾訴罷了,你只聽聽就好,大概,也只有本王一個人有這種的想法。”
我莫名地從心裡,生出了一種敬佩之情,但更多的,是對他能將內心的真實想法,講與我這個異國公主聽的感激,他看了看我,突然開口道:“公主……”
“嗯?”
“你可怨恨我們女真?”
我只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熟悉,似乎曾經也有人問過我,但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已經記不大清楚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自然是有的,亡國之恥,喪家之痛,若連這些,本宮都沒有感覺,又怎配生而為人?只不過弱肉強食,歷來如此,先人失德,後輩奈何,寒漪的恨,倒是多於怨一些。”
“你倒是想得開。”他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王爺若能這樣想,便什麼都能看淡了,金國也好,宋國也罷,滄海桑田只是一瞬,不變的只有人心,有時本宮這樣想著想著,便覺得活著,就是最好的,更何況,在本宮看來,其實王爺的心裡,還有更加追求的事情,斷不會宋金之間,這種征服與否的問題糾結太久。”
“哦,是嗎,說來聽聽。”他有些不相信,我可以猜對他的心事,語氣很不為意。
“王爺所求的,不過是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高蓋世而主不疑,不知本宮,可有說錯?”
那一刻,我看到了金兀朮的眼裡,閃出了驚愕的目光,像似是被人發現了,隱藏很久的秘密,但是我很快便低下頭,平靜地說道:“本宮瞎猜的,王爺莫往心裡去。”
他愣愣地注視著我,良久,竟然笑了:“本王之前還在好奇,能得到我三哥青睞的女人,究竟有何本事,今日一見不得不感嘆,三哥還真是有福氣。”
我聞言若驚,待到確定他的話裡,並沒有帶著反語的意思,才鬆了口氣。
他接著說道:“你不知道,三哥他很是在乎你,他回營述職的那天晚上,特意擦乾臉上的血跡,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才來見你,我還以為,他永遠都走不出去,灘渠大妃這個心結呢。”
“灘渠大妃?”
“她是三哥的養母,想來你應是不知,訛裡朵是我父親阿骨打的養子,父親將他帶回來後,他便一直由灘渠大妃撫養,但是後來,灘渠大妃卻因被人毒害而死,就在三哥生辰的那天晚上。”
“竟有此事,那兇手……”
他搖了搖頭:“至今沒有下落。”
心臟在那一刻,好似漏跳了一下,我可以想象,這樣的變故,對於訛裡朵來說,曾是怎樣的打擊,金兀朮抬起頭,望著夜空道:“其實……今天就是我三哥的生辰,但是你明白的,不會有人提起這件事情,也沒有誰會在意。”
我忽然發覺一直以來,我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雖然在心裡強調過,潞王是自己的夫君,卻從沒有真正地關心地過他,原來訛裡朵雖身為王爺,卻活得並不光鮮,可即便如此,他對我還能始終都保持著溫和有禮的態度,身上完全沒有半點因失意而產生的頹廢暴躁,當真是可貴。
我想,自己應該為他做些什麼,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