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皇帝完顏亶,當時的年齡是九歲,如果沒有粘罕的鼎力支援,他至今也不過個貴族而已,女真奉行的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先帝完顏晟在世時,藉著長兄已經病逝的緣由,要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嫡長子完顏宗磐,但粘罕率領朝中眾臣堅決抗議,最後逼迫完顏晟,不得不將皇位的繼承人,選為阿骨打的孫子完顏亶。
我正式拜見完顏亶,是在他臨駕于軍營的第三個晚上,那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是紹興十一年的除夕。
完顏亶到來的目的很簡單,不過是出於孩子的心性,想要離開上京玩樂一番,但是撒改卻在此加了心思,將為完顏亶設宴的名目,變成了慶祝大敗宋軍的賀典。
“臣潞王訛裡朵,攜公主拜見皇上。”
“元正啟祚,品物鹹新,恭惟皇帝陛下與天同休,萬春令節,謹上壽卮,伏願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
我恭言敬詞,然後準備起身,向那個坐在皇位上的孩子,行三跪九叩的大禮,但身子還沒起來,頭頂便傳來了他不耐煩的聲音:“免了免了,不用拜了,看得朕腦袋疼,皇叔,宴會什麼時候開始?”
到底是個孩子,他的聲音略顯稚嫩,個人喜惡完全表現在了臉上,身旁的訛裡朵立刻起身扶我,然後揮手示意奏樂,於是便有成群的舞姬魚貫而入,場景霎時熱鬧非凡。
寬廣的雪地中間,燃燒著幾堆旺盛的篝火,映得每個舞姬的臉上,散發著迷人的光澤,訛裡朵拉著我的手,走回到他的座位上,雖然身為王爺,但他的位置,卻離完顏亶的主位很遠,幾乎到了與金國的一般大臣,平起平坐的程度。
我記起,他曾經對我說過的“官跌三級,喪失百地”,心裡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在想什麼呢?”
他關切的聲音,將我從出神的狀態中喚出,我低著頭道:“沒什麼,只是本宮不喜歡熱鬧,眼下心口不適,想向王爺請辭。”
聞言,他輕輕地理了理著我鬢角處的亂髮,這個舉動讓我有些恍惚,我緩緩抬眸,發現他絲毫沒有因我想要離席,而覺得掃興,面容溫和地對我說:“你的心情本王理解,且隨你去吧。”
我的心裡湧現了一股暖流,正要起身離開時,宴會的熱鬧,卻突然被一個人給打斷了.
他叫停了奏樂,然後大聲地說道:“久聞江南煙柳繁華之地,歌舞盛名,不知寒漪公主今日可否一展舞姿,好讓我等大飽眼福。”
那個人坐在粘罕的對面,我曾聽見有人叫他尚書令,心中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就是那個曾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的完顏宗磐,他這話若是從訛裡朵的口中說出,我心中倒還有一點驕傲,畢竟自己的才能,可以得到夫君的認可,也算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可完顏宗磐與我素不相識,聽他的語氣,似乎把我當成了酒肆裡的舞女歌姬,我不知道他是針對訛裡朵,還是我,於是冷著一雙臉,半天沒有出一言。
“怎麼,寒漪公主莫不是空有一身好皮囊,其實只是個花架子?若真如此,那我可要敬潞王一杯。”
他的語氣更加地傲慢,拿起手中的酒,慢慢地飲幹。
我只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場面極其尷尬,那群女真的舞姬,因為音樂中斷,不知道自己是否該下場,也都靜靜地立著。
我暗暗用餘光去打量訛裡朵,卻發現他的表情很平靜,朝宗磐舉起手中的酒,緩緩飲下,面不改色,就在我認為,他會因自己的地位在完顏宗磐之下,而選擇忍氣吞聲的時候,他突然拍碎了酒碗,倏地拔出腰間的刀,飛向完顏宗磐,動作迅速令人咂舌,待我反應過來的時侯,只看到了那把立在完顏宗磐的桌前,還在晃動的刀。
“本王的夫人,何時輪到被你傳喚!”
“訛裡朵,你竟敢……”
“是啊,你要怎麼著?”
完顏亶見狀,連忙出言調解:“兩位叔叔莫傷了和氣,今日既是慶典,看在朕的面子上,你們且先放下平日裡的恩怨吧。”
訛裡朵道:“既然皇上都已開口,臣自當遵旨,今日寒漪公主身子不適,方才禮也拜了,酒也敬了,如今她要回去歇息,皇上可否應允?”
“那是自然,公主遠道而來,水土不服,該當好好調養。”
完顏亶的話,說得很是恭敬,這讓我有些意外,大概是因為,他所面對的大臣,都是他叔叔長輩們的緣故,便不由在心裡暗暗感嘆,他這個皇帝當得不易。
“安王可聽到了皇上的話?”
完顏宗磐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訛裡朵也不再理會,朝我點頭示意,我知曉了他的意思,於是朝他拜了一拜,便在眾人的目光裡離開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回想自己在金國的這些日子裡,時常懷疑,他只是搭個帳篷養著我罷了,但每當想起他與我說話時,看我的眼神,我又會很堅定地否定自己的想法。
記得他將我從武場上,送回到住處的那日,一路上沉默不語,終於走到帳門前,我向他告別,但轉身的那一刻,卻被他拉住了胳膊,我看著他,不知他舉動為何,他用一種堅定又有些難過的語氣對我說:“本王以前無慾無求,一向閒散慣了,是本王的錯,但今日本王向你保證,從此往後,定不會再讓你受此委屈。”
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弱女子,但那時初來金國,對女真的事物,都有一種未知的恐懼,連日來的擔驚受怕,還有難以言說的酸楚,在那一刻,全都化成了淚,我飛快地進了帳,只怨自己的不爭氣,但內心卻深深地為他的那句話,而感動不已。
遠處的宴會熱鬧如初,我望著天上幾顆慘淡的星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此時的大宋,又是怎樣的一番情景,有誰還會想到,那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將領呢?
想我寒漪,從來都是被父皇捧在手裡百依百順,卻唯獨在岳飛的這個案子上,不遂我的心意,父皇告訴我,這是身為帝王都會做出的舉動,記得我當時,還紅著眼睛對他說:“只是因為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是你”。
我抱著箜篌,靠著帳門坐下,緩緩地撥著曲子,小聲吟道:“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功過會有世人評說,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心裡默默祭奠他罷了,但當我抬起頭時,卻發現一盞孔明燈,在我不遠處的上空升起,我不敢相信,此刻,竟然還有與我擁有同樣心境的人,並且更加大膽,將其付之於行動。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