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的路上高個子徐老八依然像來時一樣罵罵咧咧地抱怨,甚至增添了好幾分當時不曾有的膽色,揚言說如果不是自己不會游泳,肯定毫不猶豫地就跳進湖裡游到船上,看看船艙裡的到底是人還是鬼,甭管是人是鬼,先拖出來暴打一頓,絕對不留情面。橘子皮臉徐老六一路沉默,手裡的老酒倒是喝了大半瓶,以至於在暗夜裡走路都顯得有點晃晃悠悠了。
橘子皮臉真的非常想弄明白這個人到底是誰,有錢,和公孫家有仇,而且年紀還不大,最讓自己不放心的是,他連自己認識修者的事情都知道。這個事情可是連黃三都不知道的,這個年輕人是從哪得到的訊息呢?原本修者的圈子就和普通人是隔絕的,相互之間井水不犯河水,把修者引薦給普通人去暗算另外一個普通人,這是天大的忌諱,事鬧大了的話遭到雷罰都說不定,再加之自己認識的不是一般的修者,而是鬼修,是本來就在天道和法則的邊緣上游走的一群人。
他非常不想把鬼修介紹給船艙裡的那個年輕人,但是這幾次接觸下來,年輕人出手闊綽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剛才在船艙裡明確說了如果事情辦成,報酬遠比前兩次要更豐厚。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橘子皮臉徐老六心裡一路不斷地做著掙扎,高個徐老八說什麼完全沒有聽見。他這副坑坑窪窪的臉和禿光發亮的額頭,是年輕的時候和冥器打了太長時間的交道,有自己挖的,有從別人那買的,可自己不懂得馭氣之法,沾染了太多的死氣和屍毒,本以為自己時日無多,棺材都在店裡看好了。誰料天無絕人之路,一次交易的時候居然碰到對方是一個鬼修,鬼修教給他基本的吐納之術,還給他拉了一個方子,作為回報,他變成了鬼修的眼線,專門在城裡幫鬼修找一些旁門左道的玩意,當然,是免費的。
修者修到一定境界,比拼的就是錢,黃金白銀珠寶玉器,在普通人家都是壓著箱底救急傳家用的,但是在修者的眼裡,那就是過手的俗物。在這世上,終歸是有錢人少窮困的人多,修者也分三六九等,況且鬼修幫派之中級別複雜,經常是由上至下層層盤剝,基層的小教眾和騾馬市門前賣油餅的小販比起來都好不到哪去。所以有些鬼修往俗世伸手,找一些眼線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在圈內倒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
快要走到城門的時候,橘子皮臉狠下心來,決定搏一次。因為聽這個年輕人的意思,這次好像老八牽扯出了一些麻煩,如果不是年輕人特地過來通知,難保這麻煩不會燒到自己身上,可見他還是有一些本事。有本事的人就最好不要得罪,在江湖裡混了這麼多年,橘子皮臉就是靠著這條自己總結的金科玉律才半死不活地折騰到這把年紀。而且把鬼修介紹給年輕人,自己也就沒事了,完全從這件事情中間脫身出來,拿著賞錢愛去哪去哪。
二人沿著城牆走了百來丈,停在一顆大樹前,高個子徐老八往自己的手心裡啐了兩口唾沫,然後提了提褲子,又彎腰提了提鞋,接著憋住一口氣,雙手抱住大樹,用大腿內側使勁夾住樹幹,兩隻腳斜著蹬在樹幹上,像一隻拱著身子的毛蟲一般蹭蹭地就爬了上去,動作雖醜但是速度奇快,爬了快有二三丈左右,徐老八停下來踩在一顆往城裡生長的樹枝上,然後從衣服裡取出一根手指粗的繩索,比劃著把中間的位置掛在樹枝上,再起身拿起繩索兩頭,輕車熟路地從樹枝往城裡的方向走過去。走到快一半的位置徐老八才蹲下來,抓緊繩索,輕身一躍的同時手上加力,整個人就順著滑了下去,眼看快要到城牆了,徐老八鬆開繩索的一頭,另一隻手抓住一根纖細的樹枝調整了一下平衡,在黑暗中徐老八並不苗條的體型像一隻捕食的鳥,準確地落在了城頭上。
看樣子這徐老八倒是有一點輕身的功夫。
徐老八把繩子挽了幾下收回來,對著橘子皮臉扔了下來。橘子皮臉彎腰把繩子挽成細細的圈收進衣服裡,輕輕說了一句“我還有事,你先回去。”然後也不看城頭的徐老八,轉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橘子皮臉一直向著北方走,越走路越偏,直到最後已經沒有了路,眼前全都是高高低低的土坡丘陵。他心裡掐算著,丑時快要過了,再有不到兩個時辰天就肯定會亮,自己現在是滿頭滿身的露水,鞋面上都沾著枯草和黃泥,要是天亮讓人發現自己這般模樣,有多事的盤問幾句,怕要惹出麻煩來。想到這裡他加快了腳程,低著頭喘著粗氣,終於來到了一處廢棄的土廟。
這廟看上去早已廢棄多年,說是個廟,實際上就是一間不大的土房子。高臺上供著的不知名的佛爺,腦袋也被人敲去了,只剩下一副身軀,一動不動地盤腿坐著。橘子皮臉一隻手扶住沒了廟門的門軸,在腐朽不堪的門檻上用力颳了刮腳底的黃泥,接著換成另外一隻腳用力的刮,刮完又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這才感覺腳底輕鬆下來。
做完這些,他徑直走了進去,也不看沒了腦袋的佛爺,而是繞到佛爺的身後。原本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破廟裡的光線更是一絲都沒有,橘子皮臉憑著感覺在佛爺的身後一陣摸索,終於摸出來個火摺子,然後在地上胡亂抓了一把乾枯的稻草。他蹲下來先把火摺子放在自己的腳邊,然後把稻草團在手裡來回地搓了很多下,一直搓成絨絨的樣子,再拿起火摺子靠近稻草用力敲了敲,伴隨著迸發出來的火星,稻草被點燃了。
橘子皮臉把火稍微生大,轉到佛爺正面,這是一尊木頭雕的佛像,看得出來早已開裂,佛身掛滿了蛛網和已經連成絲縷的灰塵。他在佛像身上最大的一處裂縫裡伸出兩指摸了一下,掏出來一根扁平的東西,看著不像木頭竹片,倒更像是一塊刻意修好的骨頭。他走到屋外確認了一下方向,然後面朝西北把手裡的東西插在泥地裡,又返身從裂縫裡用手指劃出來一小截香,就著火堆的火把香點燃,靠著剛才插東西的位置把香插了下去。原本還是四處縹緲的煙一靠近那根扁平的東西,馬上變得又直又細,往上飛了半丈不到就斜著像伸出的樹枝一樣往西北方向飛去。橘子皮臉沉默地看了這一切,然後返身回到廟裡把剛生好沒一會的火撲滅,又出去在香火邊上坐了半個時辰,最後滅掉香火,把東西都放回原位,這才匆匆忙忙地往城裡的方向走回去。
公孫家的綢莊被燒,而且不長的時間裡連續被燒兩間,這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事。王捕頭把手下幾十個兄弟都派出去專門詢查火油的線索,倒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上午就抓來了十幾個藏有火油的制墨人和穿著各種顏色道袍的道士。
“咋辦?一下子抓來這麼多?”上次發現火油痕跡的那個捕快神情煩躁地湊到王捕頭耳邊輕輕地問。
“先拖出去打,每人領五杖。”王捕頭寧可錯殺不可漏過。
“不太好吧。”捕快姓魏,看得出來和王捕頭私交不錯,敢當面給出不一樣的意見。
“制墨的每人領兩杖,然後按他們每日火油的消耗量和出墨的數量核算一下,對的上數的就放走,對不上數的留下來繼續打。這些道士……先打了再說,就說有道士去公孫家妖言惑眾,他們知情不報包庇同黨。”
“他們怎麼報啊,他們又不知道。”魏捕快還挺仁慈,開始替道士說話。
“他們不是道士麼,人家道士能算出來兇吉,他們算不出來,說明就是招搖撞騙的賊人,打了活該。”王捕頭振振有詞。
“高,栽贓陷害你最高,我的王捕頭。”魏捕快偷偷豎了個大拇指。
“討打!”王捕頭完全不介意魏捕快的揶揄,裝作發怒的語氣臉上卻是笑容一片,扶著他的肩膀,兩人一搖三晃地走到邊上的房間去了。不一會大廳裡一片哭爹喊娘,那氣氛和殺豬場別無二致。
王捕頭和魏捕快二人正在隔壁房間說著雜事,外面有人敲門,王捕頭回了一聲“進來”,一個小弟兄恭恭敬敬地把門推開,站在門邊說方才他們在南城巡查的時候,發現一處廢棄的房屋內有被倒掉的火油現場,當時看樣子數量還不少。
“漏網之魚啊。”魏捕快不鹹不淡地評價。
“漏個屁,就咱們這幾十個人,能這麼短的時間找出來一半就非常不錯了。看樣子對方可能收到了什麼風聲……你別說,速度還挺快的。”王捕頭末尾誇了一句倒火油的人。
“去看看?”魏捕快問。
“看個屁,火油又不會說話。”王捕頭重重哼了一聲,看著來報的小兄弟說,“把人都撤了,就當沒發現那些火油。魏捕快,你找幾個弟兄換便服,讓他帶著,以倒火油的位置為中心,方圓五十丈挨家挨戶看一看,記得不要和別人交談,不要結伴,尤其要針對那些看上去不像正經人的,重點記錄一下。”
“外面那些人呢?”魏捕快問,同時努了努嘴,大堂裡還有人在誒呦誒呦,這板子確實吃的不輕。
“沒打完的繼續打,有嫌疑的,看著不順眼的,都關起來。但是關起來之後就不要再打了。”
“你是想……”
“我就是想讓對方知道,我們現在沒有頭緒,這案子已經走進了死衚衕,不得已只能在胡亂抓人。”
“王捕頭啊,你真是個老狐狸。”魏捕快由衷誇了一下他,然後和剛才那個小兄弟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