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樂工局的幾個琴師被召進了紫宸宮偏殿奏樂。日落時候,馬車從南宮門出去,隔著車帷的帳幔,隱隱綽綽的,可以瞧見幾個琴師樂姬都著著一樣的素衣,一抹輕巧白紗遮了面。
只是似乎比入宮時多了一個人。那個美目若眼角綻著桃花的女子,正是混在其中的清河翁主蕭因。
所幸,宮門守衛見是出入紫宸宮的馬車,極是恭敬,也沒有細細盤問,便放了行。
馬車安然出了南宮門,蕭因暗暗鬆了一口氣。
馬車直進了樂工局才停。車帷掀起,一個頭戴無腳幞頭,身著黎色短衣的男子低聲向蕭因行了禮,說道:“主子都有安排,請姑娘換車輦。”蕭因認得,這個人正是劉恪身邊親信的人。
自從當日在小丘一別,蕭因一直沒有見過劉恪。就連她和劉忱剛回長安的時候,大興宮宴席大擺,也沒有瞧見他,聽宮人議論,太子殿下因病久初愈,所以不過在宴席間應了個卯,便早早離了席。
當時蕭因還為著這不用碰面心中小小地慶幸了一番。在洛陽,劉忱幾次三番說得那麼明白露骨,叫素來性子灑脫自在的蕭因竟也生了幾分顧忌。
從來高高在上又深不見底的大周太子劉恪,果真對她生了不一般的心思嗎?
那她對他呢?
從洛陽回來,她倒是細細的理了理自個兒的心緒。對於劉恪,她最初是存著幾分畏怯、幾分好奇,後來他總是管著她,叫她唸書、練字,甚至連破題寫文章都要求了起來,她反而開始不大怕他了。有時候,蕭因忍不住想,如果沒有十六年春天,那件至今都迷霧重重的禍事,如果姐姐一直都好好的,自己或許會漸漸地喜歡上在太子府的日子吧;或許,才華卓犖清雅如玉的劉恪也會漸漸成為自己欽羨崇拜的物件吧。
可惜,從來都是世事無情。姐姐走了。蕭因心頭的誤解與忿忿消散之後,她好像看到了太子府高貴門楣下,掩蓋著的狼狽與倉皇。
在洛陽醉仙居,劉忱曾藉著酒醉,問她,在她心中,究竟是怎麼想劉恪的。如今,她倒是有些說不清了。可有一點,她是明白的,若劉恪當真對她生了情誼,她是斷然沒法回應的。倒是遠著些的好。
可是,今日她卻要利用這點縹緲的情誼,探聽訊息,咂摸門路。蕭因自覺有些可恥。
可她沒有別的選擇。
回朔寒冷,一應條件和供給都是最差的,這倒還是其次。蕭因心中有更深的擔憂。哥哥雖說是芪蘭的王世子,實際上不過是大周皇上為著疑心留下的一個質子,本就言行種種都如履薄冰。長安一帶,倒是有父親當年苦苦經營留下的故友心腹,或者還能有個照應。可遠如回朔,那些叔叔伯伯們,今後只怕縱是有心,也是無力了。
更罔論回朔地處邊陲,無論是羯,還是西域的那幾個小國,都不是好對付的。對外,有強兵強弩;對內,更是一不留神就會獲罪。而哥哥身邊,卻只有木伯這一班僕從而已。
蕭因坐在馬車上,憂心如焚。
“姑娘,到了。”身著黎衣的男子勒了馬,回身說道。
馬車停在了城西的僻靜巷子裡,臨街的小飯館,小巧的匾額低調如舊。
正是“萬斛珍”。
蕭因有半年多沒來過這裡了,屋內一應倒都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小小一間,並沒有什麼人,幾張黃木桌子如常擺著。
一個穿著蔥黃柳綠的衣裙的小丫頭,早就在門口探著腦袋張望了。瞧見蕭因下了馬車,忙湊到跟前,拉著蕭因的衣襟,歡喜道:“因姐姐你終於來了!你都有半年多沒來過了,他們說你離開長安了,我就不信。如今可見,還是我猜對了。姐姐你不知道,這半年多,你總不來,連主子也不大來了,芊兒可是悶呢……”
“芊兒,多嘴!還不領姑娘進去,”姨娘楊氏打斷了女兒歡喜的絮叨,走了上前,對蕭因笑著道:“請姑娘進內室吧,主子已經在等著了。”
萬斛珍鋪面小巧,後面的院子卻佈置精緻。兩邊遊廊,中間花圃,廳堂之間斗拱立柱描金鏤花,內斂卻頗有幾分拙樸的氣概。
蕭因被領進了後院西偏的小屋。屋裡立著燻爐,暖香嫋嫋,一進門便撲鼻而來。
屋內佈置一如整個小院的拙樸風格。陳設不多,卻恰到好處。一對黃木圈椅,背後懸著一幅畫,前面的土定瓶並無插花,只是隨手放了兩軸畫軸在其中。
入了秋,天光暗得早。楊姨娘進來,把燈臺裡的燈芯依次點著,便又無聲地退了出去。燈光搖搖,屋子裡卻似乎仍有些昏昏沉沉的。
劉恪揹著手,面對著窗站著,好像正在觀賞院子裡老樹秋枝的景緻,聽到身後人進來出去的聲音,卻並沒有什麼反應。
數月不見,蕭因望著他的背影,他穿著蟹轂青的廣袖長衣,衣帶鬆鬆的,若有一種慵然。他似乎更清瘦了,好像還有些倦態。是因為之前的一病嗎?蕭因暗暗地想著。
“清河見過殿下。”蕭因在他身後一禮。
劉恪並沒有轉身,只是柔聲答了一句:“過來。”
蕭因躊躇著,走到了近旁,同他一般立在窗邊,卻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偷眼瞧他的神色。
“你看,是不是很美?”劉恪沒來由的一句。
蕭因順著他的目光:庭內花圃中有一株老樹,枝丫疏落;天色昏暗,只有對面倒座小廚房裡亮著暖黃色的燈,依稀可以看見楊姨娘忙碌的身影,多半是在為他們準備酒菜,芊兒屋裡屋外地跑著,一抹亮黃綠色,點亮了黛藍色的庭院。
“煙火人家,確實很美。”蕭因由衷道。
“那件事情,我幫不了你。”劉恪似是嘆了一口氣,緩緩道。
蕭因在信上並沒有提及有事相求,聞言,一驚,回過頭:“你知道我今天的來意?”
劉恪嘴角輕笑:“王世子被遷為回朔太守,是因為他上書觸怒了父皇。當日父皇聖諭,讓你扶靈返還長安,一切都是已定的事情。王世子竟然上書,放言賊眾不過爾爾,自謂定可以親自送姐妹平安返回芪蘭。幸好他回悟得早,又追加了一表,親向父皇請了罪,自請去回朔反省自身,這件事情才算了。”
怎麼會是這樣?哥哥竟然都是為了姐姐和自己,蕭因一時覺得肝腸鬱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