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熲說的「啟民可汗進貢的用心和動機盡皆不純」、「不能因小利上當」、「凡事不能一概而論」,不但提到了問題的關鍵,而且和楊廣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就在楊廣聽得高興、引為知音良臣之時,高熲卻是峰迴路轉,來了句甩包袱般的「不若等到衛王班師還朝再做定論」?這讓楊廣很不愛聽、很不高興了。
楊廣雖然沒有當眾發脾氣,可是也不想就此放過高熲,他不悅的看了高熲一眼,平靜的說道:「衛王遠在安東都護府作戰,戰後還要安置百姓、還要部署守軍、還要和海東三國制定邊界,他縱有千千萬萬條奇謀也解不了當前之事;高卿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老臣姑且言之,不當之處,還望聖人海涵。」高熲深施一禮,他知道皇帝不喜歡蘇威這種左右逢源的圓滑臣子,要是自己一邊明哲保身、一邊又想撈好處,結果不會比蘇威好多少。所以他說了最後那一句話以後,心中也是非常後悔。好在皇帝步步逼問,要是不再逼問了,說明皇帝放棄了自己。
高熲緩緩平身之時,眼角餘光不禁看了看蘇威,發現蘇威臉色一片蒼白,心中稍微一想,便猜到蘇威回過神來了,估計他此時後悔得腸子都青了:皇帝剛才問他的時候,要是蘇威勇於擔當,多少還能讓皇帝刮目相看、挽回一點形象,但是他卻死性不改,硬生生的錯過一個修補裂痕的天賜良機;此事過後,皇帝定然失望透頂、徹底放棄。
這就是前車之鑑啊!不可效彷之。
楊廣哪想到高熲在瞬息之間就動了這麼多念頭?他聽了此番話,神色稍霽的向高熲抬手示意說:「高卿請說!」
「老臣遵命!」高熲定下心神,神情肅然、語氣鏗鏘的說道:「啟民可汗在生死關頭,因我大隋而倖存、因我大隋而興盛;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大隋、欺騙大隋。步迦可汗南侵涼州之時,他不但隱藏實力,還在大隋與步迦之間左右逢源;之後,又令其次子率軍襲擊大湖區、抄衛王后路,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正是有鑑於此,老臣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警世名句,在啟民可汗身上得到了最好體現。要是與之講仁義,那就是為虎作倀、養虎為患。」
蘇威澹澹的看了康慨激昂的一眼,心中鄙夷的想道:「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當年要不是提議再派公主和親,也不至於落得丟官棄職的下場了。」
雖是如此想,可這話卻是隻能悶在心裡,若是不識趣的說了出來,一定引火燒身。
就在蘇威胡思亂想之時,只聽高熲又說道:「我們過去講仁義,啟民可汗過去雖也年年派遣使者入朝進貢,可是他的貢品沒有一次超過百萬只羊,如今卻忽然要進貢如是之多牲口、主動加修白道,足以說明我大隋兵鋒已然令他膽寒,同時更擔心我大隋滅了高句麗以後,刀口向北,故而想賄賂我朝。」
「賄賂也就罷了,可他還打起了聯合各部之名,若是我大隋聽而信之,啟民可汗定然以我大隋之名攻伐各部、略奪各部錢財。各部不明就裡,定然以為是我大隋索求無度,繼而離心離德,投靠啟民。如此一來,啟民可汗就能兵不血刃統一草原,而後,便是如同沙缽略和步迦那般縱兵南下、犯我邊疆。」
最後這話一出,宣政殿群臣譁然。一些主張和平共處的臣子也慢慢冷靜了下來,他們聽說啟民可汗進貢的牲口如此之多,便欣喜若狂、歡欣鼓舞,當真以為啟民可汗對大隋忠誠無比,紛紛為他高唱讚歌。但是經過高熲這麼一一剖析,也都省悟了過來:以啟民可汗之前的所做所為,真有可能又在行騙。
楊廣聽得暗自點頭,高熲不愧是高熲,一旦認真起來,比誰都精明,此話一出,定然可以令許許多多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主和派」閉嘴。
「聖人,臣附議!」左僕射楊達出列道:「啟民
自立自強不到二十年光景,即行反叛之舉,興十餘萬雄兵直逼大湖區,其不軌之心,路人皆知。」
「這一次若非我軍在遼東進展喜人、大勝連連,啟民只怕早已舉兵響應高元了。如今他分明就是迫於無奈而使出了惑敵之計,他所想要迷惑的物件,就是心存幻想的袞袞諸公!就目前情況來看,他的目的已然達成,只因替他「仗義執言」者,佔據了大半個朝堂。」
御史大夫張衡亦是走出班列,向楊廣深施一禮:「聖人,普通老百姓和小官小吏沒有明辨是非之能,他們為突厥人所誆騙,情有可原。朝堂官員皆是當世人傑,然而許多人竊居高位,卻置江山社稷於險地、拼命鼓吹敵酋忠誠。是故,臣建議徹查一番。」
說到這裡,張衡面沉似水的一揮手,語氣森然的說道:「凡是收受突厥賄賂者、惡意推波助瀾者,一律以叛國罪論處,誅其三族,以儆效尤。至於動輒「先賢有云」者、以及人云亦云者,無不是誇誇其談、才幹平庸、德不配位之輩,此等庸才無實幹之才、缺官員應有之學識與遠見,留之無益、用之有害;當踢出朝堂、永不錄用。」
張衡這話,宛如一道驚雷在宣政殿中炸響,震得在場文武官員頭昏目眩、目瞪口呆。一些盲從大眾的官員更是聽得心驚膽跳,他們承認自己是有一定的私心,可卻沒有想過出賣大隋王朝、沒有想過要幫啟民可汗,他們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怎麼就成了誇誇其談、才幹平庸、德不配位之輩?
如果說收受突厥賄賂者、惡意推波助瀾者,那麼朝廷將其誅之,理所當然。可動輒「先賢有云」者、以及人云亦云者本心並不壞,如果也要懲治,日後誰敢仗義執言、誰敢說話?
一時之間,言和者盡皆義憤填膺、對張衡怒目而視。
一般官員不敢呵斥身為為御史大夫、議事堂宰相的張衡,可薛道衡、李綱、徐文遠這類方正純厚的儒者,卻不在乎張衡是什麼官、什麼職。他們迂腐雖然是迂腐,但是他們的人品卻是沒得說,一個個紛紛斥責道:
「誇大其詞,危言聳聽!」
「包藏禍心,罪不可赦!」
「禍國之言、其罪當誅!」
「……」
楊廣目光掠過下方激憤的一眾臣子,揮手令其安靜下來,轉而向張衡問道:「張卿何出此言?」
張衡拱手一禮,沉聲說道:「聖人,啟民可汗的野心、用意,高相和楊僕射已經剖析透徹,已然無須多作贅言。然大殿如是之多的臣子,非但不能窺探其險惡用心,反而人云亦云的為其高唱讚歌。這類大臣的言談行為,往輕裡說,是嚴重失職,連基本的明辨是非之能都沒有,這種庸官又如何治理天下、造福百姓?往重裡說,則是故意影響聖人和百姓的判斷、動搖我大隋的根基,一旦聖人忽略和小覷啟民可汗,其目的自然也就達成了。」
「無論輕重,於國於民都無益處。用衛王的話來說:這種官員有事就推卸責任、沒事也能鬧出大事來;他們的存在不但對我大隋毫無益處,反而是巨大隱患,將之裁撤,勢在必行。」
「不過較之前者,好心辦壞事的官員更加可怕。這種官員文采斐然、能說會道、能言善辯,他們除了誇誇其談、舞文弄墨之外,沒有一絲實幹之才,不但不知民間疾苦,甚至就連五穀都分不清楚。然而他們在士林、民間有著非凡的影響力,被許多人視為效彷的楷模,故而他們每當口出錯誤之言,便有無數人為其搖旗吶喊,其錯誤之言也因此廣傳天下。」
一口氣說到這兒,張衡有些口乾舌燥了,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道:「普通錯誤也就罷了,可一旦涉及國之大事,問題就嚴重了,比如說這次,就有很多人跟著他們一起說啟民可汗忠誠,對突厥失去了警戒之心。長此以往,突厥人必將被他
們渲染成道德聖人,百姓也將因此嚮往之、善待之,渾不知彼等突厥人皆是殺人如麻的強盜。正是有鑑於此,故而臣認為此等官員之害,遠勝貪官和庸官,朝廷當清理之。」
這話雖然沒有提名道姓,可是連薛道衡和李綱、徐文遠等人都知道張衡說的是自己,他們的臉在這瞬間成了豬肝色,一下子都說不出話來。
可要命的是,他們雖然滿腦子的經典學問、張衡亦不差;但是除了這些,他們就沒有別的了,而張衡卻是就事論事的說話,他們卻是無從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