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新一皺起眉,“我不認為我們的靈魂誰比誰更高貴。人的價值也不該由這個來決定。我相信你並不是天生邪惡,也許以前你沒有選擇,你做過錯事,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那是因為你在我的敘述中忘記了一些東西。沒殺過人不代表我那時就無辜得像羔羊。”南凌輕輕地說,“我沒有對你說謊。但你不該同情我,同情我就是侮辱我。”
工藤新一一愣。他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
“——我殺掉的第一個人是個惡人。這沒錯。”南凌說,“但我殺掉的無辜之人或許更多。殺掉惡人並不能證明我就是正義,狗血的經歷也不行。我的世界裡不存在天然的正義,正如同你的世界裡不存在天生的惡人。我們誰都沒錯,偵探,只是當我看到你站在有光的懸崖邊搖搖欲墜,你看到我站在懸崖下的陰影裡陷入黑暗,我們只會互相覺得彼此不可救藥。”
“我沒覺得你不可救藥!”
“我覺得。”
他們一同陷入了沉默。
良久,工藤新一問,“你不會自首的,對嗎?”
“你看,你總是問這種煞風景的問題。”南凌嘆了口氣,“你非要讓我把這件事和你說明白嗎?”
“那你就說明白。”工藤新一執著地說。
有那麼幾分鐘,南凌什麼話都沒說。工藤新一看著他沒有一絲表情的側臉,錯覺他就會這樣一直沉默下去。
南凌在思考。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他並不喜歡被關起來。誰會喜歡失去自由的滋味呢?更何況在南凌經歷過所有的一切之後。這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難以忍受的事情。
這不是他認為自己不應該接受懲罰。只是,‘認為自己應該受罰’和‘自願接受懲罰’中間隔著天大的差距,大到像從地獄仰望人間。
但地獄和人間也許距離天堂同樣遙遠。
“……我眼中的世界和你的不一樣,偵探。”南凌輕聲說,“當我在組織的手術檯上清醒過來的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會不會是我上輩子作惡多端這輩子活該受苦,後來發現不是的,我和死在我手下的人並沒有區別,我們只是倒黴而已,因為這個世界是如此混亂、冷漠、而無序。我們都生活在一片荒野上。”
工藤新一覺得自己胸口發沉。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你……你說的不對。無論你再怎麼把犯罪的原因歸咎於外界,犯下罪行的人依然是你。是你本人。你選擇墮落,可是更多的人選擇做個好人,即使這個世界沒有秩序,我們也創造了秩序,這才是人類存在的意義——我們追求更好的世界。”
如果是以前的工藤新一——日本警方的救世主,平成年代的福爾摩斯——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這些話。那時他知道法律是正義,真相是正義,救人是正義。然而他並不明白為什麼,也無心去思考背後的原因。他滿足於解開謎題的成就感和隨之而來的名聲,卻忽視了真相背後的真相。
直到那次玩笑般的意外。
作為‘江戶川柯南’的那段經歷,至今想起來仍然栩栩如生。工藤新一不得不承認這段經歷永久地改變了他。那些危險的經歷,盤旋往復的謎團,生死一線的挑戰和道德上的困境是一場痛苦的蛻變。他也曾在深夜的輾轉反側間詰問自己,他追求真相的意志是否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喜好而產生的某種卑劣的窺探欲?當他耀武揚威地逐層剝離表象尋求真相的時候,他是否回頭看過他剝下的都是什麼?——他所做的真的是正確的嗎?
沒人能給出答案。
他只是希望,自己從此以後能夠做得更好。
南凌轉過頭,將目光投向天空。
夜空是沉靜的黑色,像一匹柔軟的黑色天鵝絨。點綴在夜空中的星星如同鑽石般閃耀。
如果一個人從看到星空之前,就被告知所有的恆星註定熄滅,一切存在過的痕跡都會被抹除,宇宙註定會回到永恆的黑暗,那麼他還能欣賞星空的美麗嗎?
南凌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他很早就知道人的大腦能有多麼複雜,複雜到可以一邊痛苦一邊狂喜;一邊理性一邊感性;一邊清醒一邊沉迷。這個問題的回答和問題本身同樣模糊。
他忽然無來由地想到一句裡看來的話——“這個世界的每個人,不是體內有子彈,就是有鞭打的傷疤,或是有一條腿被炸,或是心裡有一個死去的嬰兒”。*
他的心裡也有一個死去的嬰兒嗎?或許吧,但這已經不再重要了。
曾經有人對他說這世界是一個拙劣的笑話,一個粗糙的戲劇,所有人都是戲臺上的小丑,而上帝正在看著人間發笑。南凌不這麼覺得。他覺得世界只是世界,沒有善意也沒有惡意,而他只是想盡力活得好一點。
一種可悲的,盲目的衝動,西西弗斯式的奮鬥。生命的本能。
“我真羨慕你,工藤新一。”南凌最後這麼說道,“有些人從天堂掉到地獄之後就再也爬不上去了,你掉下來、見識過這些之後還能爬回去,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但有一點你說錯了:並不是我選擇了墮落,因為總有一些人不僅出生在地獄,還從來沒見過天堂——我也沒有過選擇。”(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