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厄緋身子輕輕一顫,轉過身來扶起韓鍔。兩人都是漢人,樸厄緋多年以後,才終於在一個漢人身上感到了一點親人之感。她覺出韓鍔真的是對自己敬重,哪怕自己做了多少在漢人來說是不齒的事情。她扶起韓鍔,口裡低聲道:“那藥草要三煎三洗才能用,你該知道吧?祖姑婆一定跟你說過用法的。記著,你欠我一個情,還不只一個,是兩個,因為我以後還會告訴你小計真正的出身來歷。我出來久了,現在必須回了,所以沒空說。以後,你一定要記得欠我的這個情,一定要再答應我一個請求啊。”
說完,她轉身就走。韓鍔追出門外,卻見門口猛地閃出一片刀光來,對著自己背心就砍下。他中毒之後,反應不快,身子一側,只覺背心一涼,已經受傷。他就要還手,耳中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厄緋,你怎麼在哭?為什麼剛才要遣走我?你被欺負了?是不是我來晚了?我殺了他為你解恨!”——是格飛。出刀的人是格飛。
那邊樸厄緋已疾道:“不是,你快走。事已成,你以後仰仗韓宣撫使處正多。”她極力壓抑著喉中的激動。韓鍔的手已揮到了那人頸側血脈,一擊之下,那人必將斃命。格飛一愣,已收刀止住,尷尬地望著韓鍔說不出話來。韓鍔卻微微一笑,看著夜色中這一遠一近,一行一佇的兩個身影,忽然覺得這場人生還是很美好。他看了持刀呆立的格飛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不送送她?放心,就光是為你這一刀,我也會答應你們的事的。”
說完,他先轉身走了。
伊吾城王位之爭已爭執了很久,但卻也定局得很快。當然這很快也是有步驟的——先是格飛親率隨從親自到連城騎中對‘覆’營伊吾兵士進行考賞。連城騎雖出自十五城,但其中兵馬卻歸韓鍔這個宣撫使全權統領,這時營中為韓鍔派下留守的卻是高勇。高勇已接到韓鍔書信,很正式的接待了格飛。伊吾將士見格飛受到統領如此禮遇,對格飛也就多了分欽敬。何況這批將士中本就有不少出自格飛一派,在他們鼓動下,從此連城騎中伊吾一營之人馬自然認格飛為主。
此後,當格飛回到伊吾城時,庫贊以安撫使的身份親自設宴將他款待,又撥親兵一隊與他做護衛。再後來,就是韓鍔親差了十名龍禁衛前往伊吾,協助格飛。這幾件事一做,伊吾城中上下也就知道韓宣撫使屬意的伊吾王是誰了。他們全城此時對韓鍔本多仰仗,何況大家又甚感念當日他親手格殺宗咯巴,使伊吾城得以脫離羌戎控制,報了血海之仇。加之格飛本人又頗有德能,於是全城敬服,也就預設了格飛成為新的伊吾王。
到格非遷入王宮之日,杜方檸得韓鍔之書,還以副使之身份親往道賀。她與韓鍔兩人在這十五城百姓中本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她一露面,就等於朝廷露面,至此大局已定了。就是還有人心懷不滿,卻也不敢再露出表面。何況,傳說中再過幾日,韓宣撫使還要親來伊吾。據杜方檸雲,她已受韓鍔之命上書陳請,請皇命認命格飛為伊吾王了。
但這些日子韓鍔在居延卻一直未動。倒不是為了小計的病——餘小計的病自從他求得“徒然草”後,三煎三洗,加上他道家養氣高手拚以一身真力伐骨洗髓,那先天裡帶來的胎毒之傷卻也漸漸好了。只見這小子面色一日比一日紅潤起來,韓鍔託阿姝日日與他煎藥調養——小計這些日子和阿姝混得那才叫一個熟!他一向不喜歡杜方檸,卻分外喜歡阿姝。韓鍔見這兩日阿姝給他端來藥時,他常苦著臉鬧起性子不想吃,就知這小東西的病勢果無大礙了,私下底常笑著對他道:“你別老欺負姝兒姐姐好性。你要再老對她這麼擰著,我可就要打你了呀。”
小計嘻嘻一笑:“鍔哥,我怎敢欺負她?你要是娶了她給我做嫂子,我保證乖乖得比誰都聽話。”韓鍔“呸”了一聲,心道:這小廝分明還在記恨方檸,卻也不理他。那餘小計一脫傷病所控,暗地裡就精研起他大荒山一脈的心法來。韓鍔有時撞見了,卻見他手裡拿著本泛黃的冊子,那卻是一本名為《何典》的書。大荒山無稽崖一脈果然荒僻,連心經也起得名字古怪。韓鍔體貼小計的傷,叫他不要這麼早苦練,小計卻一笑道:“鍔哥,我要早點練好,好幫你解‘阿堵’的盅。”韓鍔一笑,也不當真。
他這些日子遲延不動,卻也是為居延城裡另出了一件事。——他本來因為小計之事已了,該回石板井連城騎中巡視一下,以備羌戎再來攻伐的。但格飛出任伊吾王的事把他拖了一拖。他遣使傳信,佈署罷自己對格飛立為伊吾王之事的支援後,那天一早,卻見餘小計慌慌地跑了進來。韓鍔見他一臉通紅的樣子,想來跑得很急,不由問:“什麼事?”
餘小計道:“鍔哥,居延王暴斃了!”
韓鍔手裡正拿著一杯茶,聽到這個訊息,手一鬆,那杯子落到地上,啪地一下碎了。他還有點不太情願相信,卻見樸王妃前來報喪的使者已到。
韓鍔心中一冷,他沒料到——但他也該料到的,樸厄緋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以她下毒之能,還有什麼做不到?她一直差的不過只是一個外勢,如今,外勢已有,格飛接任伊吾王之局已定,他漢家天子使就在居延城,那她此時不動,更待何時?但他還是想不到這女人會這樣……辣手。
他沒說什麼,進宮去見樸厄緋。樸厄緋的面上卻不見喜怒,極為端莊,不太哀慼也沒有別的神色。韓鍔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直直往她眼中望去。樸厄緋也沒有怯縮,反直直地迎接著他的目光,直到韓鍔都不好盯視她了。
韓鍔走到居延王的棺前,低聲對樸厄緋說了句:“節哀順變。”他自己都覺得這四個字自己說得多麼虛假。樸厄緋躬身答禮。兩人雖沒有說什麼,但彼此心中已有問答。樸厄緋直直地望著他,在無語中其實什麼都承認了。她不避忌韓鍔,因為她明知此時此刻,韓鍔只有接受這個事實,他絕不能讓居延城亂套,更絕不能把自己這個冒名的宗室之女稱為兇手、公之於眾。
土屋一見,原來徒然草只是個引子,那格飛要當伊吾王也不過是她圖謀的第一步,韓鍔終於明白了這個女人這麼多年在這塞外孤城,內乏親舊外無強援的狀況下是怎麼活過來的。他也不知該怎麼評價這個女人——女人呀女人,那一夜與她在土屋相見,她是如何的熱情又坦誠?就是暗算也是出於熱情。想起那日的她,韓鍔真難相信今日這如此詭詐的陰謀也同樣出自於她手。他盯著棺中的居延王的胖臉,伸手一翻眼瞼,已可確認為中毒——他與阿姝相識多年,對用毒一道多少還明白個大概。
樸厄緋只靜靜地看著他,韓鍔說:“後事如何處理?”他心裡頭一次對那個已死的居延王起了絲憐憫之情。樸厄緋靜靜地道:“死者已矣,又有什麼好處理呢?不過多做陪葬,讓他泉下安生罷了。倒是生者前途待定。這居延一城,卻要仰仗韓宣撫使來安撫了。”
韓鍔嘆道:“可居延王並無子嗣。”樸厄緋忽抬起眼:“不錯。但是當此時局,把居延城冒然交託給誰似乎都不太穩妥。韓宣撫使,居延原有女王之傳統。小女子想託庇於宣撫使羽翼,踐此王位,不知韓宣撫使意下如何?以後與羌戎對敵之局,我也可為朝廷一盡綿薄。可否請韓宣撫使奏聞朝廷,沿襲前例,封我為‘太夫人’或‘王夫人’,以正名號,代朝廷督統此塞外孤城?”韓鍔靜靜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裡的掌心卻感到一片冰涼——又一條人命,送在他手裡了。
而這就是:所謂權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