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笑道:“只是耳聽八方,會些歪門邪道罷了。”
“可是這樣的年景,有再大的本事又有什麼用呢?”一個女官道,“我們哪個不是靠著技藝考入六尚的,我在家時習的是整面山河圖,秦司衣會單手雙面繡,誰知自昇平末年開始,一戰連著一戰,後宮整天裁剪用度,連布料都要緊著穿,要那繡藝又有何用?還不是隻能剪金紙。”
“是啊。”那秦司衣嘆了口氣,“剛過上幾日平穩日子,北戎打進來了,雲州又有叛軍作亂。綾羅織物,本是富貴安平時物,宮中尚且如此,可想邊民是如何艱難,真不知何時是個頭。”
話語間,數片金紙,飄飄搖搖地落入銅盆中。
“不會一直混亂的。”群青頓了頓,又問,“對了,你們可知道三品以上宮官,可做緋衣使,隨軍出使?”
“聽說過……”幾人赧然道,“可是我們都是習刺繡的女官,手無縛雞之力,去了有何用?”
“若兩國停戰談判,交換人質,可以決定人質的人選。”群青道。
如今禪師和昌平精心謀劃,南楚反撲這一日終於來到,她距離救回阿孃不過一步之遙。但越到此時,她的心願越沉重,越需謹慎。
她是想換回阿孃,卻不希望南楚聯合北戎,點燃大宸的戰火,那樣便可能有無數個時家,如金紙在她剪下支離破碎,又落入火焰中。
朱馥珍突然皺眉道:“天殺的昭太子南逃時,帶走了內闈不少得力女使,若聖人要我去,我就把尚服局的繡娘都換回來,也好過總是無人可用。”
幾人登時鬨笑,樂不可支。既聊開了,幾個司衣也不再拘束,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進宮前的家事,群青靜靜聽著,忽聽有人問及若蟬:“這是群大人的女使嗎?似乎從前是廢太子妃宮中的?”
若蟬跪在群青袖邊,默默幫她剪紙,聞言縮了下身子,應了聲是。
她頸上紗布已經取下,但頸上留下了一道蜈蚣的傷痕,嗓音也受了些影響,變得沙啞,自此她的話就變少了。
群青見她日漸消瘦,總是沉默地守在李璋的搖籃邊,一日也不說一句話,怕她從此消沉,便引她一同來尚服局幫忙。
“是廢太子妃從前的奉衣宮女。”群青看了若蟬一眼,“她的繡工並不在我之下,又會做絨花,做宮女未免可惜,我覺得她可以做宮官。”
“姐姐!”於眾人之前的誇贊,令若蟬有些驚惶地扯了扯群青的衣袖,群青不為所動,望著她道,“我已寫了薦書,薦你去報明年的選試。”
若蟬望著她,嘴唇動了下,漆黑的眼中,慢慢浮上了一層水霧,又被垂下的睫毛很快斂去。最終她什麼也沒說,抿住了唇。
好在幾名司衣無一人質疑若蟬,只是好奇問:“剛才怎麼不見你說,你進宮前是哪裡人?父母是做什麼的?”
“奴婢是孤兒,自小就在白馬觀中做女冠。”若蟬飛快地答,“無父母緣,也就不想了。”
“原來是女冠,怪不得擅刺繡。”秦司衣說,“怎麼看起來這麼小,今年滿十五了吧?不滿也是不能做宮官的。”
“今年剛滿十五。”若蟬垂著腦袋,似是不習慣這麼多雙眼睛聚焦在她身上。
製衣女官喚人幫忙從庫中搬冬衣,她便起身朝那處奔去了:“奴婢先去幫忙了。”
“竟有這樣膽小的宮人。”朱馥珍嘆道,“你不護著她,怕是寸步難行吧。”
群青沒有說話,遙遙地看向若蟬,就看見若蟬抱了一大袋衣裳吃力地走向倉庫。
少女身量嬌小,那袋中宮衣堆疊得比她的腦袋還高,幾乎遮擋了她的視線,走著走著便突然朝一側歪斜,頂端幾乎懸垂在地上。
不知哪件宮衣上的綴珠散了,大大小小的珍珠順著縫隙灑了一地,群青見狀,連忙放下手上的東西,朱馥珍更是搶步而去:“一路走一路灑,竟還往前走!”
耳畔是眾人幫忙撿拾的嘈雜。群青有些好笑地彎腰掬起地上的珍珠,卻忽然停頓了,望向眼前一路灑落的蜿蜒痕跡。
驀地,她想起陸華亭曾與她講過的事。
他說當年清淨觀中第一個救下她的人是她。但她醒來時,卻身在李郎中的醫館。救她的人一定是南楚的人,因為沒過兩日,他們便找上門來,教她做細作。
是誰從暗衛眼皮下將她轉移出宮的,卻成了個謎。
只知陸華亭次日回來,望見的只有空蕩蕩的寺觀,地上的幹涸的血滴,與拖曳蹭下的血痕,斷在門外枯草中,被大雪覆蓋,再無痕跡可尋。
陸華亭道:“那人一定是個女子,且體格矮小。”
“為何一定是女子?”當時她問。
“若是男子,便是使用迷香,他事先潛入附近,也不可能不引起暗衛注意。我問過狷素,往來經過的只有宮女與超度做法的小女冠,根本沒有可疑之人,這才失了戒心。”陸華亭道,“再者,若她氣力強盛,體格健壯,想是不願留下拖拽的痕跡。地上血痕,很明顯是抱不動你,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你拖拽出去。幸得大雪助她,不然,你出不了宮。”
二三年前,若蟬只有十二三歲,還是孩子面孔,她一定比現在更矮小瘦弱,更加不引人注意。
電光火石之間,群青又感覺胸口那難受的感覺逼近了喉嚨,又慢慢沉下去,消弭無形。
珍珠攥緊在手心,群青立直身子,望著若蟬和其他女官在微光下忙碌的身影,感覺後背滲出了一層虛汗。
可能她真的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