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六郎又見到梁大先生,是梁大先生吃早飯的餐桌上。梁大先生一點也不因被人打斷早餐而惱怒,仍然笑容滿面,給人春風和煦的感覺。
梁大先生示意楊六郎坐下,溫和地說道:“你的要求,我都知道了。春芽姑娘是個好姑娘,她能遇到你這樣的人,我也很替她高興。”
頓了一下,梁大先生繼續說道:“春芽姑娘不是我們這裡最俊俏的,琴棋書畫彈唱那一項也都不是最拔尖的,甚至脾氣還不小。但是,她是我們這裡最貴的。相信你會同意我的看法。”梁大先生說完這句,很坦然地笑了起來。
又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未認識你之前,我就給春芽姑娘定過價,五千兩銀子,其中第一次就值一千兩,昨晚我已送給了你,所以你要替春芽姑娘贖身,還要給清絕樓四千兩。”
楊六郎點點頭,並無言語,但表示認同了梁大先生的意見。
梁大先生很高興,能和這樣坦誠的朋友做買賣,是件能讓人高興幾天的事。
梁大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很體貼地向楊六郎道:“我知道你現在沒有銀子,不過沒關係,你可以先欠著,什麼時候有了再還上就行。既然都成好朋友了,清絕樓不會收利息。清絕樓沒有坑朋友的習慣。”
楊六郎點點頭,起身準備就走,梁大先生注意到楊六郎今次連個謝字也沒有,心中瞭然,哂笑了一聲。
梁大先生趕忙起來拽住楊六郎的衣袍,把他拉下座位上,道:“昨晚老嬤嬤從你那邊回來,把你和春芽在屋裡的說話,都一字不漏跟我講了。我知道你心中有結,不痛快,本來我得去找你的,既然來了,我就趁早把你這心結開啟,我最受不了朋友心裡不痛快,因為這種狀態,總會影響到我們的生意。”
“春芽是個苦命的孩子,薛延是她的真姓。薛延這姓氏來源於漠北鐵勒部,春芽是八歲時才被她姑姑賣入清絕樓的。八歲的孩子,已懂得是非愛憎了。春芽剛入清絕樓時,一身傷痕和瘡疤,體無完膚,幾乎小命不保。是昨晚守著門口的老嬤嬤,熬小米湯一口一口地吊著小命,日夜不歇與無常鬼拔河,才把春芽留在陽間的。”
梁大先生忽然有點傷感,幾乎是懇求楊六郎:“嬤嬤也是個苦命人,你把她也接過去與春芽一起過日子吧,她倆相依為命了六年。”
楊六郎認真地點點頭。
梁大先生很快又真誠地問道:“那我們來探討一下我們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講開講明瞭,彼此心裡都不舒服。”
楊六郎點點頭,伸出左手輕輕做了個請的動作。
梁大先生給楊六郎倒了杯茶,給自己也倒了杯茶,輕輕啜了一口,平靜開口。
“我是個落魄書生,從小地方來,從入塾啟蒙到肄業外遊,滿打滿算,七年不到,在鄉野陋塾,跟一個只會照本宣科的酸腐書生,僅是識字而已。聖人云,讀書明理,可是我越讀越糊塗。也曾偶遇幾個頗有見地的先生,道聽途聞了一些道理和說法。”
“孟夫子曰人性善,荀夫子曰人性惡,兩位祖師爺尚且爭論不休,世人該何去何從。論善惡,不僅要問跡,還要問心,更要溯根。”
“春芽的姑姑是惡嗎?春芽不被賣入清絕樓,不是被打死便是被餓死,抑或不早夭,以後嫁個雞狗巷子裡的孬貨,也是一輩子飢餓打罵,一輩子不自在;春芽姑姑不是賣了她得那五六兩銀子,孤兒寡母也許就撐不過那段艱險的日子,許多貧困家的女孩兒賣身入煙花,其實是一個逼不得以的最後法子,你說這姑姑是善是惡?我相信她是逼不得以,也是善心所致。”
“程夫子朱夫子兩人說餓死事小失貞事大,雖事出有因,卻純粹放狗屁,害了世間多少無辜女子性命。人生除死無大事,失貞節無非如同被惡狗咬了一口。人都死了,要貞節有個屁用,無非與屍骸同腐朽於泥土中而已。多少無辜女子因這句謬種流傳的話而冤死,兩位頭頂聖人冠冕的先生,殺了多少人,是善是惡?”
“倘若春芽幾乎要餓死在街巷上時,被一個人販子撿來賣到清絕樓的,這個人販子是善是惡?”
“清絕樓逼良為娼是事實,就是惡嗎?比如春芽,清絕樓不買下她,別的娼館妓寮也會買下她,一個走投無路的少女墜落煙花賤業的命運究終是逃不了的。清絕樓出的價格,比其他地方,還是高了不少的。甚至,沒有清絕樓沒有老嬤嬤,春芽在八歲時便死了,可她現在還活著,衣食不愁,讀書識字。等她到了三十歲,攢夠了銀子為自己贖身,便可以自由自在,嫁為人婦也可,隱居山林也可。與未成年早夭或者嫁個粗鄙狗屎漢子,一輩子有一頓沒一頓,捱打捱罵的生活,是天壤之別。清絕樓姑娘要價高,其實也是為她們多積攢些銀錢,脫離苦海後有點積蓄保障下半生過得好一些。”
“那麼小的姑娘,清絕樓調教的手段太陰損狠辣。”楊六郎冷冰冰地懟梁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