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節氣,雪大且密,除四面嚎哭聲外,一城皆寂。天波府風平浪靜,沒有哭聲,也沒有人燒紙燭,除了姓楊的子弟在祖公堂魚貫出入,各自上一柱香外,與平時無二。
申時,樞密院副使侯玉階和同平章事李棠溪聯轡來到天波府,奉旨向老夫人呈上潘太師西北捷報原件,老夫人看完,嘴唇顫動,良久才轉臉向侯玉階輕聲問道:“太師說,北庭南院十年無可用之兵,準嗎?”李棠溪見侯玉階一下未反映過來,趕忙搶著回答:“太師做事向來精細嚴謹,捷表上如此寫了,必是絕對把握,老夫人不必擔憂了。”
李棠溪出了天波府,和侯玉階回宮交差。一路無言,將至宮門,李棠溪忽然抬起頭,輕聲自然自語道:“一國男兒,盡不如楊夫人一女子!”
次日,楊老夫人房中丫環出來傳話管家楊老伍,要把竹杆上的白燈籠換成紅燈籠,把門上的白絹換成紅綢。楊老伍驚慌失措,跌跌撞撞去祖公堂稟告了正在守孝的幾房兒媳們,恐怕老太太悲傷過度神智不清已有了閃失。幾房兒媳急著剛從莆團上起身出門,老夫人已到門口。
老夫人目光徐徐掃過每房媳婦和管家,緩緩說道:
“我們的丈夫同楊氏三千弟子都死在西北,楊氏從未有過如此幾近傾覆的慘事禍事,就算四十多年前胡羯破入大梁城,楊氏也只是死喪一千四百人,而今楊氏成年男子幾乎死絕,的確是楊氏大喪。”
老太太頓了一下,提了一下嗓音繼續說:
“經此一役,北庭十年間無法南向大頌用兵,是大頌之幸,是中土民眾之幸,是國家大喜。家有喪,當哭當悼,國有喜,民眾有喜,當慶當賀。”
於是,維熙二年十二月廿三日,大梁城出了一個奇怪的事兒,前一夜滿城縞素痛哭,死人最多的楊家,在次日清晨即把高高挑起白燈籠換成了紅燈籠,門楣上的白絹也換成慶祝娶親生子做壽那種的慶喜紅綢。在雪後銀裝素裹的大梁城裡,如同點起一堆篝火。
第二個換紅的是同平章事李棠溪的府邸,李家在西北也死了人,是李棠溪亡兄的兒子,是李棠溪最為看重的後輩。李棠溪在書房枯坐一夜,接近午時出房門,心有所動,向隔離街巷楊家方向一看,只見大紅燈籠高高掛。連忙就地捧起積雪擦了把臉面,正了正衣襟,後退小半步,對著高高的紅燈籠一揖到地。然後火急火燎呼喊管家,交代趕緊把門口換上紅燈籠和紅綢布。
同日,有一個醉醺醺的酒鬼書生,衣衫單薄,步態踉蹌,左手提著半葫蘆的硃砂就酒磨成的紅墨,右手擎支大筆,逛蕩在四個城門和各處坊市間,凡有張貼潘太師捷表的,他就在“十年”二字下面劃上重重的一槓猩紅。最後,無榜可劃了,便到處不管房舍、門板、圍牆、廄圈等,通通用硃筆重重寫下“十年”二字。一開始被悲傷惱怒的人們或攆或毆,書生也不介意,寫完就跑。次日這樁怪事便傳到國子監,酒鬼書生走街竄巷的身後,就有兩個國子監的讀書種子,畢恭畢敬捧著一盆朱墨和幾枝上好大椽。酒鬼書生依然被攆被打,國子監兩個讀書人也無意勸阻,只管提供筆墨,還連同被毆過幾次,臉青鼻腫,不改初衷。三四天後,兩個禮部小衙司,穿著一身官服,跟在酒鬼的身後,民眾無法,只好一任酒鬼胡作非為。
十四年後,西北大戰正酣,外號“杜十年”的西北轉運使累斃任上,時年三十七歲,高門大族子弟,卻一生未娶無後,死時形容枯瘦蒼老不似人樣。
除夕夜,同平章事李棠溪,國子監張夫子,戶部侍郎範文稀等幾人入宮值宿。皇帝趙垣祭祀宗廟後,與太子在御書房和李棠溪等幾位臣下守歲。
按照皇帝趙垣的意思,君臣幾人,圍爐夜話。
雖然幾人就著花生米喝著小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還家長裡短地閒扯,可是氣氛壓抑沉重。太子故意提點輕鬆的話題,扯到了楊家換掛燈籠的事。皇帝故意考究太子和幾位臣子,猜楊夫人的道理。太子敦厚,回答不出,李張幾人老狐狸緘口無言,最年輕的範文稀站起來,對皇帝一揖,對楊家的方向又是一揖,回了八個字。
提振民心。
只爭朝夕。
太子附和:“大難興邦。”
維熙三年正月初一,大年,部分先知先覺的人家府邸,已經趁勢脫了麻衣孝服,換了燈籠,除了白絹,撤了靈堂。雖然不明所以,但跟著李棠溪、範文稀等朝上紅人做,便不會有錯。
初五日,潘太師回朝,不帶儀仗,悄悄從北門入城,一身征塵直入皇宮垂拱殿御書房,那裡有六部尚書、樞密院和中書省等主官都在等著太師議事。
初七日,立春。按古時大夏曆算,立春實為一年之首,民間在這天換桃符,祀穀神,以求一年順和豐。死難西北的大梁子弟剛過二七,離七七脫服還有三十五天,按沿用千年的周禮,要每七哭祭亡人,七七才能除服,如果是成年男子死了父母的,還要丁憂守孝三年,以彰孝道。但大梁城民眾在這天全部脫盡麻衣縞素,各街巷各商鋪店家全部換了喜慶的紅色。官府沒有通告要求,全是民眾自發,從朝廷高官大員到市井升斗小民,不約而同,誰也說不出個為什麼。
正月十一,立春後四日,國子監學子,幾乎起盡,密鑼緊鼓分三路出行遊學,一路遼東,一路西北,一路先南下鄂地,再徑直沿江往東南而下。這是此前未有過的事。
大家如此古怪不守古制規例,不是忘了失去親人的傷痛。只因為一個酒鬼,一場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