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節氣當日,西北騎斥辰時入大梁城一人,午時入城二人。酉時入城一人,過城門即昏倒落馬。其餘人與馬皆累斃途中。
據酉時入城的騎斥孫超醒來後報樞密院副使,太師臨夜擬表時,頭髮仍是黑的,起身封表交由他們十二人時,鬚髮已成灰白。
潘太師捷表越過樞密院和中書省,直接送皇帝趙垣的書房。皇帝視畢,立即詔令罷朝休市三日,捷表抄貼各坊市、城門。
因為捷表上既是大頌朝立國三十餘年以來與北庭對峙未有過的大勝,也是大梁城近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大喪。
大頌維熙二年,南北兩朝澶城議和已過二十年,邊關雖然搔擾磨擦不斷,但中土承平休生養息,大梁城的繁華已經遠追昔日大唐長安城。大寒既至,年關已近,大梁城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更加熱鬧。
午時宮中貂寺分頭把一字不改照抄的捷表張貼各坊市、城門,不到一個時辰,大梁城萬人空巷。
慟哭之聲漸起,最後直震雲霄。
大寒節氣亥時未至,節氣未交。大梁城的橙黃紫綠藍青紅已全部撤盡,城內紙寶香燭店的紙燭香花和紙衣紙馬,布匹絹紗店的黑白二色布匹絹紗,糕點果脯店的祭奠先人用的發糕,全部都搬出店門外,用水牌白紙黑字寫著憑君自取分文不收。
煙花勾欄之地的胭脂巷,七十三間青樓酒肆全部關門打烊,往日五彩燈籠全部換成白色紗燈籠。
紅牆琉璃巷的將種門庭,家家門口換了白紙黑字燈籠,撕了門神,門柱邊掛了個寫著子弟名諱和生辰的小木牌,下面插著一炷獨香。招引魂魄的引路香。
牛馬巷藥王廟的大小乞丐,拆了破門破窗在廟前廣場點成一堆大火,齊刷刷近百號乞兒在火堆後朝西北伏跪在地。
報國寺的大小和尚,太一觀裡的老小道土,連袂從西門出城,從城西十五里的雞啼驛開始,一路誦經一路插香招魂引路,一路香火紙燭,一路醮咒梵唱,蜿蜒入城。
大頌維熙二年十月,多股北庭兵馬南下侵擾劫掠大頌邊境,往年只是劫掠財物糧食,今年與大頌邊騎斥侯遭遇幾次吃了大虧,惱羞成怒,便演變成了殺人放火,趕盡殺絕的那種,愈來愈烈,波及西北十餘軍鎮轄地。
奉呈西北警訊報入大梁城的驛卒,在路上摩肩擦踵。
十一月十五日,西北路兵馬都總管楊令父子率殿前禁軍及本部精銳一萬五千人出關,十二月廿二日,巡檢西北的潘太師遣騎斥呈捷表訃告入到京師。
十一月十五日到二十五日十天時間,天波府楊令父子七人,大梁城子弟和晉、豫、隴右守邊精銳一萬五千人盡皆死絕,十一月二十九日到十二月十九日二十天時間,太師潘仲詢率西北諸軍圍耶律,爭戰艱苦卓絕,大頌又死二萬七千餘人。
大寒節氣天降大雪,大梁城內七萬七千餘戶,戶戶門楣掛著黑白挽絹,五十餘萬人口,多半身著麻衣頭上縞素。
次日日頭升起,火滅燼冷,藥王廟乞頭檢點所跪眾丐,一夜凍斃老弱二十四人,皆頭朝西北,屍身綣縮成球伏在地上未有半點移挪痕跡。
潘太師的奏表仍是老風格,捷報訃告一起寫,毫不拖泥帶水。
大頌維熙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西北路兵馬都總管楊令父子率戍邊殿前禁軍及本部精銳一萬五千出關驅賊,被北庭南院王耶律南望數倍精兵圍困於金沙壩,其子楊昭烈孤身突圍至延邊城求援。潘仲詢巡檢西北諸軍部署行至延邊城,即盡發西北諸軍往救。二十五日,楊令父子及所部皆戰死金沙壩,楊昭烈救父心切,親率前導先鋒陷陣鑿圍未果,連同五百先鋒捐軀報國。二十九日,潘率西北諸軍反圍耶律大軍,戰至十二月十九日,斬首二萬四千餘級,殺室韋大志和耶律無禍,耶律南望孤身逃脫。經此一役,楊、潘與北庭兩輪爭戰共計殺敵五萬餘人,北庭南院十年內無可用之兵。大頌邊軍和輪戍殿前禁軍及隨巡禁軍共戰死四萬二千餘人,西北編缺十之三四。
大頌承前朝後周兵制,邊關實行府兵營制。天波府楊氏初祖有遺訓,凡楊氏子弟,只讀兵書不讀詩書。一百六十年間,歷代竭盡忠勇,為中土守西北,爵位世襲罔替上柱國,門庭顯耀,卻無一在朝文官。楊氏主脈,旁支、姻親,恩賜姓楊的親兵親衛及功勳耆舊的後代子弟,共有三千人在西北守關,皆在營名沿用近百年的天波營中服役,是楊令手中最為精銳的部屬,每有大戰苦戰必為先鋒。且楊氏主脈為將校者,多從斥侯起身,這代的楊老二、楊老三和楊老六就是氈袍騎斥出身。
大頌太祖未登極前,曾在一次西北戰事後,祭祀死國將士,摟著數十塊楊氏新死亡人牌位大哭:“警訊起,楊氏死!”
因此,不管西北傳來的是捷報還是敗訊,楊氏總有人死難報國。這數十年間,每有西北軍報入大梁城,楊家即在府中用竹杆高高挑起一盞碩大的白紙燈籠,幾成定例。
楊府老夫人聽聞西北騎斥入城,平靜洗臉更衣梳頭,幾房兒媳的動作也和老夫人如同一轍。下人們沉默地忙碌起來,都更換了白色麻袍,洗淨雙手,挑起燈籠,在門楣上掛上白紗。老管家開啟祖公堂的房門,面對滿屋的牌位,換水、添油、點燈、上香,有條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