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日餘倦於行役在外長途跋涉,憩其樓不出,作數日遊紀。是日為重九,高風鼓寒。以登高之候,而獨作袁安僵臥之態,以日日躋攀崇峻不少也。下午,主人攜菊具酌,不覺陶然而臥。
初十日寒甚,終日陰翳。止寓中。下午復雨,徹夜不休。
十一日餘欲行。主人以雨留,復為強駐,厭吃飽其酒脯焉。初餘欲從沾益並窮北盤源委,至交水,龔起潛為餘談之甚晰,皆鑿鑿可據,遂圖返轅,由尋甸趨省城焉。
十二日主人情篤,候飯而行,已上午矣。十里仍抵新橋,遂由歧溯流西南行。
二里抵西南小山下,石幢之水,乃從西北峽中來,路乃從西南峽中入。一里登嶺,一里陟其巔。
西行嶺上者又一里,乃下。
初從嶺頭下瞰西塢,有廬有疇,有水瀠之,以為必自西而東注石幢者。迤邐西下者又一里,抵塢中,則其水返西南流,當由南谷中轉東而出於白石江者。
詢是村為戈家衝。由是而西,並翠峰諸澗之流,皆為白石江上流之源矣。源短流微,瀠帶不過數里之內,而沐西平曲靖之捷,誇為冒霧涉江,自上流渡而夾攻之,著之青史,為不世勳,而不知與坳堂水塘無異也。
徵事考實,書之不足盡信如此!
於是盤折坂谷四里,越劉家坡,則翠峰山在望矣。蓋此山即兩旁中界之脊,南自宜良分支,北度木容箐,又北而度火燒箐嶺,又北而度響水西嶺,又北而結為此山;又西夾峙為回龍山,繞交水之西北,經炎方,又北抵沾益州南;轉東,復折而南下,峙為黑山,分為兩支。正支由火燒鋪、明月所之間南走東折,下安籠所,入泗城州,而東峙為大明山,遂盡於潯州。旁支西南由白水西分水嶺,又分兩支:直南者由回窞坡西嶺,西南峙為大龜山,而盡於盤江南曲;西南分支者,盡於曲靖東山。其東南之水,下為白石江;東北之水,下為石幢河;而西則洩於馬龍之江,而出尋甸,為北盤江焉。
然C則一山而東出為南盤,西出為北盤,惟此山及炎方足以當之;若曲靖東山,則旁支錯出,而志之所稱悉誤也。由劉家坡西南,從坡上行一里,追及一嫗,乃翠峰山下橫山屯人也。隨之又西一里,乃下坡。徑塢一里,有小水自西北來,小石樑跨之。從此西南上坡,為三車道;從此直西溯小水,自西南岸入,為翠峰間道。其路若續若斷,橫截塢隴。三里,有大道自東南來,則自曲靖登山之徑也,於是東南望見三車市矣。
遂從大道西行,二里,將抵翠峰下,復從小徑西南度隴。風雨忽至,頃刻而過。一里,下坡涉深澗,又西上坡半里,抵橫山屯。其屯皆徐姓。
老嫗命其子從村後送餘入山。半里抵其麓,即有兩小澗合流。涉其北來者,溯其西來者,遂躡峻西上。一里半,盤嶺頭而北,轉入西峽中,則山之半矣。
其山自絕頂垂兩支,如環臂東下:北支長,則繚繞而前,為新橋西岡之脈;南支短,則所躡以上者。兩臂之內,又中懸一支,當塢若臺之峙,則朝陽庵踞其上,庵東北向。其南腋又與南臂環阿成峽,自峰頂逼削而下,則護國舊寺倚其間。自西峽入半里,先達舊寺,然後東轉上朝陽,以舊寺前墜峽下塹也。舊寺兩崖壁夾而陰森,其病這裡指不足之處在旁無餘地;朝陽孤臺中綴而軒朗,所短在前少迴環。餘先入舊寺,見正殿亦整,其後遂危崖迥峭,藤木倒垂於其上,而殿前兩柏甚巨,夾立參天。寺中止一僧,乃寄錫殿中者,一見即為餘爇火炊飯。餘乃更衣叩佛,即乘間東登朝陽。一頭陀方曳杖出庵門。餘入其庵,亦別無一僧,止有讀書者數人在東樓。
餘閒步前庭。
庭中有西番菊兩株,其花大如盤,簇瓣無心,赤光燦爛,**為之奪豔,乃子種而非根分,此其異於諸菊者。
前樓亦幽迥,庭前有桂花一樹,幽香飄泛,遠襲山谷。餘前隔峽盤嶺,即聞而異之,以為天香遙墜,而不意乃敷萼開花所成也。桂芬菊豔,念此幽境,恨無一僧可託。還飯舊寺,即欲登頂為行計,見炊飯僧殷勤整餉,雖瓶無餘粟,豆無餘蔬,殊有割指啖客之意,心異之。
及飯,則己箸不沾蔬,而止以蔬奉客,始知即為淡齋師也。先是橫山屯老嫗為餘言:“山中有一僧,損口苦體,以供大眾。
有予衣者,輒復予人。有餉食者,己不鹽不油,惟恐眾口弗適。“餘初至此訊之,師不對,餘肉眼不知即師也。
師號大乘,年甫四十,幼為川人,長於姚安,寄錫於此,已期年已滿一年矣。發願淡齋供眾,欲於此靜修三年,百日始一下山。其形短小,而目有瘋癢之疾。苦行勤修,世所未有。餘見之,方不忍去,而飯未畢,大雨如注,其勢不已,師留止宿,餘遂停憩焉。是夜寒甚,餘宿前楹,師獨留正殿,無具無龕,徹夜禪那即坐禪入定不休。
十三日達旦雨不止,大乘師復留憩。餘見其瓶粟將盡,為炊粥為晨餐,師復即另爂為飯。
上午雨止,恐餘行,復強餘餐。忽有一頭陀入視,即昨朝陽入庵時曳杖而出者,見餘曰:“君尚在此,何不過我?我猶可為君一日供,不必啖此也。”遂挾餘過朝陽,共煨火具餐。師號總持,馬龍人,為曲靖東山寺住持,避囂於此,亦非此庵主僧也。此庵主僧曰瑞空,昨與舊寺主僧俱入郡,瑞空歸而舊寺僧並不知返,蓋皆蠢蠢即無知,世法佛法,一無少解者。大乘精進而無餘資,總持靜修而能撙節節省,亦空山中兩勝侶也。
已而自言其先世為姑蘇吳縣籍,與餘同姓。昔年朝海過吳門,山塘徐氏欲留之放生池,師不果而歸。今年已六十三矣。是夜宿其西樓,寒更甚,而夜雨復潺潺。
十四日雨竟日不霽,峭寒砭biān。骨刺骨,惟閉戶向火,不能移一步也。
翠峰山,在曲靖西北,交水西南,各三十里,在馬龍西四十里,秀拔為此中之冠。
朝陽庵則劉九庵大師所開建者。
碑言師名明元,本河南太康人,曾中甲科,為侍御,嘉靖甲子駐錫翠峰。萬曆庚子(公元1600年)有徵播之役,軍門陳用賓過此,感師德行,為建此庵。後師入涅槃,陳軍門命以儒禮葬於庵之東原。土人言:劉侍御出巡,案置二桃,為鼠所竊。劉窺見之,佯試門子曰:“汝何竊桃?”門子不承。嚇之曰:“此處豈復有他人,而汝不承。吾將刑之。”門子懼刑,遂妄承之。問:“核何在?”門子復取他核以自誣。劉曰:“天下事枉者多矣!”乃棄官薙tì發(削髮為僧)於此。
曲靖者,本唐之曲州、靖州也,合其地置府,而名亦因之。
沾益州土知州安邊者,舊土官安遠之弟,兄終而弟及者也。與四川烏撒府土官安孝良接壤,而復同宗。水西安邦彥之叛,孝良與之同逆。
未幾死,其長子安奇爵襲烏撒之職,次子安奇祿則土舍也。軍門謝命沾益安邊往諭水西,邦彥拘留之。
當事者即命奇祿代署州事,並以上聞。
後水西出安邊,奉旨仍掌沾益,奇祿不得已,還其位;而奇祿有烏撒之援,安邊勢孤莫助,擁虛名而已。然邊實忠順,而奇祿狡猾,能結當道歡。今年三月,何天衢命把總羅彩以兵助守沾益,彩竟乘機殺邊,並挈其資二千金去。或曰:彩受當道意指,皆為奇祿地也。奇祿遂復專州事,當道俱翕然從之。獨總府沐曰:“邊雖上司,亦世臣也,況受特命,豈可殺之而不問?”故至今九月間,沾益復杌梩wùniè不安不安,為未定之局雲。
下午飯後,伺雨稍息,遂從朝陽右登頂。西上半里。右瞰峽中,護國寺下嵌穽口,左瞻岡上,八角庵上踞朝陽右脅。
西眺絕頂之下,護國後箐之上,又有一庵,前臨危箐,後倚峭峰,有護國之幽而無其逼,有朝陽之塏kǎi地勢高而土質乾燥而無其孤,為此中正地,是為金龍庵。時霏雨復來,俱當岐而過,先上絕頂。又西半里逾北嶺,望見後數里外,復一峰高峙,上亦有庵,曰盤龍庵,與翠峰東西駢峙;有水夾北塢而下,即新橋石幢河之源也。於是南向攀嶺脊而登,過一虛堂,額曰:“恍入九天。”又南上,共半里而入翠和宮,則此山之絕頂也。
翠峰為曲靖名峰,而不著於《統志》。如閬木之在東山,與此隔海子遙對,然東山雖大,而非正脈,而此峰則為兩江鼻祖。
餘初見西塢與回龍夾北之水,猶東下新橋,而朝陽、護國及是峰東麓之水,又俱注白石,疑是峰猶非正脊;及登頂而後知正南下墜之峽,則南由響水坳西,獨西下馬龍出尋甸矣,始信是頂為三面水分之界。東北二面俱入南盤,南面入北盤。其脈南自響水坳西,平度而峙為此峰,即西度盤龍。其水遂南北異流,南者從西轉北,北者從東轉南。兩盤之交錯,其源實分於此雲。
翠和頂高風峭,兩老僧閉門煨火,四顧霧幕峰彌,略瞰大略。由南塢西下,為尋甸間道,餘擬明日從之而去者。遂東南下,由靈官廟東轉,半里入金龍庵。庵頗整潔,庭中菊數十本,披霜含雨,幽景悽絕。
是庵為山東老僧天則所建,今天則入省主地藏寺,而其徒允哲主之。
肅客恭敬地引進客人具齋,瞑雨漸合。遂復半里,東還朝陽。欲下護國看大乘師,雨滑不能,瞰之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