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陷在厚厚的褥子裡,在馬車軲轆壓過石板的聲音中,反複思索著黛玉說得話,狠下心來做出決定。
“老祖宗,您回來了!”誰都知道今兒個賈母硬著頭皮出門是去黛玉那頭求救,宮裡的貴妃早早便託了小太監傳話,讓他們安分隨時,聽旨行事,分明便是無能為力。
黛玉便成了賈府不少人心中最後的救贖。
不僅王熙鳳和李紈,就連賈珍和賈赦都期待地看著賈母。
賈母沉沉嘆了口氣,身子佝僂著,比出門時候好似老了十歲,她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都去收拾吧。”
盡管許多人見著賈母的模樣便有了不祥的預感,聽了此話,仍是如同被潑了盆冰水。
腿如同軟面條似的,不少人強撐著的那口氣鬆了,往地上軟軟地滑下去。
賈母拄著拐,一步一步挪到了屋子裡,旁人連滾帶爬地跟上,就見賈府在一條一條的安排著。
直系男丁去守陵無可避免,那地兒冷清,東西得備足了,倘若在那頭病了,求救都無門,再一人找兩個清秀小廝過去伺候日常起居,不至於凍了餓了。
國公府的爵位已經沒了,這宅子再住便是逾制,索性收拾東西,旁支與女眷們都回老家去,那兒也有幾房人守著屋子,賈家在當地也算大族,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
至於下人,都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賈府已經到了如今地步,如何還能養這麼多人,那些有些家底的管家婆子們,便開恩讓他們出去自謀生路,至於外頭買進來的丫鬟們,有家的,便讓老子娘領了自行歸去,實在沒個出路的,只能留在家裡,只不過日子不似以前,必須要按分隨時,再不能如往日般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過得精細。
這話一出,人心瞬間亂了,如賴大家,周瑞家,林海家,當了這麼多年管事,早就置下一份不小的家業,聽了賈母的話,只盤算著出去要如何謀生。
反正,賈府已經不是那個一門兩國公的賈府,他們也仰仗不上賈府的名聲,不如脫了奴籍,一家子清清白白做人。
丫鬟們也各有盤算,家生的丫頭自是跟著家裡的爹孃行事,至於那些外頭買進來的,與家裡關繫好的,欣喜若狂,想著趕緊捎信給家中父兄,趕緊將她們接出去,那些家裡無依無靠的,則是慘白著臉,求著伺候的主子別趕她們出去。
其中反應最大的,當屬襲人,她一聽見賈寶玉必須要去先帝陵前,已經軟了半邊身子,又聽見賈母要將丫鬟遣散,剩下的半邊也軟了下來,她靠著牆,迷茫地望著天,好半晌回不過神。
她早便與寶玉成了好事,王夫人也是預設將她放在寶玉身邊服侍的,日後寶玉去皇陵,身邊不能帶女子,她該如何是好。
這種緊要關頭,肯定不可能給賈寶玉納妾置通房,難道要她用丫鬟的身份,隨著老太太他們回老家,遠離兄長家人,就為了賭那未可知的未來嗎。
“老太太,這些姐姐們都是花一樣的女子,為什麼讓她們回家。”襲人正迷茫時,賈寶玉慘白著臉,沖進來鑽進賈母懷裡,不依地撒嬌。
走那等知曉寶玉痴病的,自知是他病又犯了,也顧不上與他費嘴舌,那些不知寶玉毛病的,對這榮國府的寶貝,真真是刮目相看,自己都要去守皇陵了,心裡還想著家裡的丫鬟們,果是個多情的。
賈母想到寶玉將要過那般清冷的日子,便也不忍心責怪,只摩挲著他的臉,哄著勸道:“女孩子大了,都要回家嫁人。”
賈寶玉滿心茫然,襲人忙趁機將寶玉拉了出去,賈母繼續處理家事,而賈寶玉呆呆地看著襲人,拉著襲人的手未語淚先流:“都要走了,都要走了,只剩下你我了。”
襲人眸光閃閃,沒有說話,只回拉著寶玉的手,與他對著流淚。
屋子裡,賈寶玉出去後,原先被他擾亂的氣氛,又沉寂下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王熙鳳更是如同被雨淋濕的鷯哥,再不複往日之威。
屋子裡死寂般的沉默。
“老太太,”出乎眾人意料,打破這沉寂的,是平日最低調守拙的李紈。
這一日的李紈穿的比平日裡更加素淨,襯得她的臉更加慘白,她煞白著臉,跪在地上直勾勾地盯著賈母,嘴唇被咬出了血色。
賈母對李紈素來關照幾分,忙命鴛鴦將她扶起,沒想到李紈恍若膝蓋上墜了鐵墜子,任鴛鴦如何使力,都不願起來。
李紈重重磕了個頭,額頭上瞬間青紫血紅,看著格外可怖。
賈母坐直了身子,專注地盯著李紈,只聽見李紈一字一頓說道:“兒媳不孝,懇請帶蘭兒歸家。”
“混賬!”還不等賈母反應,一旁一直木頭人一樣的王夫人立即撲了上來,猙獰著看著李紈:“我們家哪裡對不起你,這個時候你要歸家,難道你就不考慮蘭小子的名聲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