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的深了,街道兩旁的店家紛紛點燃簷下的燈籠,樊樓裡又是一片歌樂喧闐。
葉夷簡有些侷促地望了望窗外,神色微赧地問封令鐸道:“這酒你要是不想喝,咱就回吧?”
封令鐸側頭乜了他一眼,“怎麼?平日裡不是最會溜街串巷眠花宿柳?到我這兒就要回了?”
“你瞎說什麼呢!”葉夷簡大駭,氣哼哼地解釋,“我哪有眠花宿柳?!我那是辦案應酬,你可別往我身上潑髒水啊!”
封令鐸聞言哂了一聲,沒搭理他。
葉夷簡犯了難,總不能告訴他說自己忙著趕回去,是因著封令菀如今還借住在他那兒,顯得他好像很怕封令菀似的。
於是葉夷簡忖了忖,推諉到,“最近大理寺公務挺忙的,我實在是累得慌。”
“累?”封令鐸挑眉,“你這是在影射你們鄭寺卿屍位素餐?”
葉夷簡當即便“嘖”了一聲,湊過去壓低聲兒對封令鐸道:“鄭寺卿近來家宅不寧,心思都不在公務上。他夫人上個月才跟他鬧了和離,最近就聽說是又定下了親事,鄭寺卿這幾日可謂是焦頭爛額、六神無主,公務上就先別指望他了。”
“和離?”封令鐸錯愕。
“對啊!沒想到吧?”葉夷簡一臉的惋惜,“那個不茍言笑的鄭閻王竟然也有今天!我聽說當初和離的時候鄭寺卿全沒當回事,覺得夫人不過是鬧點脾氣,過段時日想通了就會回來,故而也沒挽留。結果!哎呀……要我說,這就叫世事無常、功敗垂成,你是不知道……”
葉夷簡越說越來勁,甚至語氣裡都帶上幸災樂禍的味道,“這幾日鄭寺卿來上職的時候,眼睛都是腫的,我猜他肯定是夜裡獨守空房,面對舊人之物黯然神傷,嘖嘖!你說說……人在的時候不知道珍惜,非要等到走了才追悔莫及,何必呢?”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葉夷簡只覺說完這些之後,封令鐸的臉色變得更差了。
兩人沒坐多久便從樊樓出來,在景明坊分道揚鑣。
銀藍色的月煌煌的照著,封令鐸不想回府,便讓衛五駕車去州橋附近逛逛。
這一說實在是醉翁之意,衛五跟了封令鐸許久,自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去逛街,於是馬鞭一揚,直接將車停在了唐坊巷姚家鋪子的對面。
“大人,”簾外傳來衛五的聲音,他有些羞赧地道:“卑職忽覺肚子有些不爽利,麻煩您在這兒稍等片刻,卑職去去就來。”
封令鐸饒是再不近人情,也實在是沒有不許屬下如廁的癖好,他撩開車簾揮揮手,示意衛五快去快回。
可就是這麼短短的一瞥,一個熟悉的身影映著簷下風燈,倏爾撞進眼簾。
她站在階上與馬車裡的人說話,秀眉微蹙,映得一雙明豔的桃花眼如水瀲灩。可她臉上的神情卻那樣專注,望著馬車裡的那個人,一直到深巷裡再也聽不到車輪遠去的聲音。
隔著並不寬敞的一條街,封令鐸聽見他對她說——希望終有一日,薛某能親口告訴姚師傅。
所以,薛清想親口告訴姚月娥的究竟是什麼?
心頭像被什麼又冷又硬的東西砸了一下,這一刻行動快過了意識,待到封令鐸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穿過街巷,伸手拽住了姚月娥的腕子。
猛然被街對面竄出的人這麼一拽,姚月娥也委實是嚇得不輕。可當她看清來人是封令鐸,思及下午的所見和薛清方才的那番言辭,姚月娥心裡不禁又起了些微瀾。
她不喜歡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於是姚月娥緩緩抽回自己的腕子,同封令鐸道:“剛好有些事想問過大人,大人若是不忙的話……”
沒等姚月娥說完,封令鐸沉著臉,撩袍便行入了店裡。
兩人穿過前面接待展示的鋪面,行至後院的一間茶室。
這裡是用於給客人試盞品茶用的,店鋪打烊之後便沒有人來,這幾日姚月娥從青花巷的宅子搬出來,就暫時先住在了這裡。
如今時候雖然不早,但鋪子上的夥計都回房了,姚月娥身為女子,也不習慣有人伺候,故而打烊過後,店裡的夥計便鮮少來這裡打擾她。
屋室裡亮起來,光暈融融,將秋景和月色都襯得有些落寞。
姚月娥在茶案後坐下來,伸手將紗燈撥弄得更亮了些。
“我今日見了寶華公主。”
開門見山的一句,讓封令鐸猛然有些怔忡,姚月娥卻還是語氣平穩地繼續道:“可我好像從沒聽你提起過她?”
面前的燭火晃了晃,炸出一星火花。
封令鐸神情冷肅地望過來,燭火映上他的眉眼,忽然就褪去了方才尚可維持的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