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采薇把自己的掌心掐得生生疼,疼入心尖。
“那我從頭說一說。當年遼東的戰事,牽連出了廢太子逆案,也就是葉閣老的事……”
方氏說到這裡,暗暗觀察了葉采薇母子的臉色,發現並無變化,
“廢太子倒臺之後,朝中就只剩下齊王黨一家獨大,他們,又是一向主張放棄整個遼東、退守山海關內的,而當時遼東,也確實只剩下一座廣寧小城了……”
“然後呢然後呢?”孟冬青不斷追問。
這些都是在她出生之前所發生的事,她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廣寧城死守了幾個月,彈盡糧絕,就在所有人都準備放棄的時候,容大人突然向陛下上書,自請前往廣寧。”方氏幽幽說道。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他是探花郎、科舉出身的文臣,一座廣寧城,連身經百戰的守將都堅持不住,他能有什麼辦法?他自請去廣寧,跟送死有什麼區別?”
“但沒有人阻止他,即使葉閣老已經不在、他也與葉娘子和離,在齊王黨人和陛下的眼裡,他依然是廢太子黨餘孽,巴不得他一去不回……孟大人勸過他,遊娘子也勸過他,他卻堅持要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容大人厲害……他去之後,不僅抵擋了蠻人一波又一波的進攻,守下了廣寧城,還整頓了廢弛已久的軍務,並且帶兵從蠻人的手裡,重新奪回了先前被佔領的好幾座城池,遼東的防線重新搭起來了。他得以光榮返朝,否則,以他在翰林院的資歷,怎麼可能這麼年輕便能入閣拜相,且朝中無人不服的呢?”
“哇哇哇!容叔叔好厲害!”孟冬青聽得入迷,一雙鹿眼晶晶亮,忍不住拍手,“這麼厲害的故事,阿爹阿孃居然一直都沒跟我講過!什麼意思嘛!”
“阿孃!”葉琛卻彷彿聽不見耳邊孟冬青的歡言,對葉采薇,綿長的一聲喚。
他直直望向自己臉色蒼白如紙的娘親,眼角也噙著淚:“容安有要事告訴你!”
在趕回葉府的馬車上,葉琛淚流不止,斷斷續續地說著:
“前幾天,容安和阿爹一起洗澡,容安發現,阿爹的背上,有好多好多傷疤,形狀、大小都不一樣,但容安不知道都是怎麼來的。”
“阿爹他、他不讓容安告訴你,說你知道了會生氣,容安害怕你們再吵架,就忍住了。”
“聽了溫二夫人的話,容安才想到,那些傷疤,一定是阿爹當年在廣寧前線留下來的吧?那些疤很多,很深,當初的傷口一定是很嚇人很嚇人……阿孃,容安也不不確定,但容安想說,你知道了這些,真的會更加生氣嗎?”
葉采薇不回答,只將兒子在懷中抱緊,闔上眼,和他一起流淚。
馬車在葉府的角門停下,下車時,容津岸也剛剛回府。
既然方氏都已經得到他即將出徵的訊息,他本人從訊息漩渦的中心出來,不過半日不見,肩上已經擔負著重任。
還有那些一直不曾吐露的真相。
容津岸穿著一身藍紫色的官袍,頭上的烏紗官帽板正,在冬日細碎又冰涼的霰雨中,他的身姿挺拔,卻更像一株於峭壁上玉立千年的青松。
母子兩人的眼眶都是紅的,淚珠還凝著,他走過來,一手從葉采薇懷裡接過還在抽噎的兒子,一手用指背,擦去她滑到唇邊的淚。
指背上還帶著霰雨的冰涼。
葉采薇眼簾低垂,向一側偏頭,繃直的頸線落滿霰雨,分明還懷著複雜的心緒。
葉琛見狀,明明自己也憋了一肚子的話,只好再次憋下去。
三人悶著,一路進門,穿過抱廈、連廊,走過花園,回到房中。
容文樂依照慣例上前,準備伺候容津岸更衣,抬臉,卻看見了葉采薇的眼神。
他意會,抱起淚汪汪的葉琛,把偌大的臥房,留給了兩個不說話的人。
安靜如永夜,葉琛的西洋鐘擺在桌案上,滴滴答答的響聲卻並不明晰。
葉采薇將它拿起,貝母的鐘盤,託著一長一短兩枚指標。
短的那一枚,轉上兩圈,便是十二個時辰,是一日。
從他們分開到現在,足夠這指標轉上三千六百五十圈,不止。
耳邊,有容津岸的嘆息聲幽幽傳過來:
“薇薇,你都知道了?”
鐘盤上那枚長的指標,正在以極其微弱的幅度轉動,葉采薇的目光凝在上面。
“我不知道。”她回答他。
霰雨紛紛揚揚的冬日,即使是在白天,室內不點燈,光線也是晦暗幽冥的。
她的眼眶還殘留著腫,瓷白如玉的面頰,依稀可見淚痕,短短的幾個字,鴉羽一樣的長睫顫了顫。
容津岸走到她的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