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論當年事
聖上偏癱後, 一直在紫宸殿靜養，皇後偶爾會過去探望。
今日一如既往，皇後屏退宮侍，坐在榻邊, 露出一派溫柔體貼的模樣。
看著與她相伴了數年的夫君, 從曾經的高高在上變成如今的任人宰割, 躺在榻上動彈不得，皇後含著端莊雍容的笑意, 輕言慢語地開口。
“臣妾來時, 看見宮裡的石榴花開了, 紅紅火火，和初遇皇上時一樣。臣妾還記得, 皇上掐了一朵花，簪在臣妾的耳邊, 稱贊臣妾的容貌。”
“在臣妾懷有身孕後, 皇上更是派人送來了不少石榴, 說希望臣妾能和它們一樣，多子多福, 為皇室綿延子息, 開枝散葉。”
她回憶著, 感嘆：“只可惜, 臣妾的第一胎沒有保住, 第二胎雖然保住了，並順利誕下一對雙生皇子，卻因為廢後的狠毒，被迫放棄了其中的一個。”
“皇上知道嗎？”她看向癱在榻上幹瞪著眼的君王，輕聲道, “那時的臣妾雖然恨透了廢後，恨她心腸歹毒、殘酷不仁，卻更恨皇上。”
“臣妾恨皇上，前一日還歡喜地親近兩個孩兒，後一日就因為幾句沒有真憑實據的話想要他們的性命，無論臣妾如何哭求都不願改換聖心。”
“臣妾真是想不明白。”她露出茫然和疑惑的神情，“難道他們不是皇上的孩子嗎？虎毒尚不食子，為何皇上能如此冷酷心腸？”
建元帝掙紮著，發出“嗬嗬”的喘氣聲，想要說話。
但他始終無法開口，而皇後也不期待他的回答。
她喃喃著，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他道：“臣妾忍不住想，如果誕下雙生皇子的不是臣妾，而是端慧皇後，那麼皇上會怎樣對待他們？”
“皇上會舍棄端慧皇後的孩子嗎？應該不會吧。畢竟皇上對端慧皇後一往情深，端慧皇後薨逝時，皇上痛苦萬分，也大大病了一場，令人動容。”
“所以臣妾不僅恨廢後，恨皇上，也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不是端慧皇後，不能得到皇上的深情，無力保住孩兒，讓他們白白來這世間受苦。”
“不過現在臣妾想明白了。”她看向建元帝，溫婉得體地一笑，“即使真的是端慧皇後誕下了雙生皇子，皇上也不會手下留情。”
“因為皇上從來都刻薄寡恩，只在乎自己的權勢和地位。一旦有誰對皇上産生了威脅，即便只是虛言妄語，皇上也寧可錯殺一百、不肯放過一個。”
“就像後來，哪怕有著神妙真人、哦，現在是妖道了，哪怕有著妖道的所謂真言，瞻兒被立為太子，皇上也不曾放下過戒心，不是嗎？”
“如果不是瞻兒假裝患有臆症，讓皇上自覺可以掌控，恐怕隨著他日漸長成，表現出超越皇上的資質，皇上就會起殺心了吧？”
建元帝瞪著眼，起伏著胸膛，急促地喘氣。
皇後拍著他的胸膛，給他順氣，動作輕柔至極，仿若三月裡的春風，口吻卻如鋒刃般尖利冰冷：“皇上稍安勿躁，臣妾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臣妾現在已經不恨皇上了，反而很感激皇上，給予臣妾的孩兒如此殘酷的磨礪，讓他能夠披荊斬棘，殺出一條血路，成為天下之主。”
她一字一句道：“臣妾，多謝皇上的悉心栽培。”
建元帝面頰抽動，雙目瞪如銅鈴，爆著血絲。
半晌，他渾身劇烈一顫，竟是“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血。
皇後面色不變，取出帕子給他擦拭，慢條斯理道：“皇上何必生氣？”
“瞻兒不僅是臣妾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還是皇上親自立的太子，培養的儲君，如此的出類拔萃，使得江山後繼有人，皇上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今日清晨，瞻兒來給臣妾請安時，還提到了皇上。”她道，“再過幾日就是登基大典，瞻兒即位後，皇上便是太上皇。瞻兒問臣妾，欲如何處置皇上。”
“若臣妾對皇上還有幾分夫妻之情，便讓太醫好好治著，宮人們也好生伺候著，若沒有，則必然不會叫皇上來礙臣妾的眼，煩臣妾的心。”
她露出舒心的笑意：“臣妾的孩子真孝順，是不是？原本他也會這麼孝順皇上，可惜皇上拋棄了他，這份孝順之心，皇上便再也享受不到了。”
建元帝顫抖著身體，又吐了一口血。
皇後繼續慢悠悠地擦拭：“臣妾說了，皇上莫要動氣。往後這樣的日子還長著呢，皇上若是一會兒動一下氣，如何靜心寧神，延年益壽？”
“記得皇上立臣妾為後時，曾許諾與臣妾白頭到老，雖然在皇上的心裡，愛妻永遠是端慧皇後，但臣妾對皇上也是一片真心，會守著這份諾言。”
“對了，還有一個好訊息，臣妾差點忘了告訴皇上。”她故作恍然道。
“瞻兒把紫宸殿留給了皇上，這帝王寢宮永遠是皇上的，這張龍榻也永遠由皇上躺著，還有無盡的尊榮、體面，皇上都永遠擁有。”
她發出感慨：“瞻兒孝順至此，當真是讓臣妾感動不已，相信皇上也一樣。”
“所以，皇上便好好地養著吧。”她擲開染血的手帕，挑起一抹溫柔端莊的笑，“在這紫宸殿裡，在這張龍榻上，好好地養著、躺著、睜眼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