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今年才二十五歲,卻已經是擁有兩個五歲孩子的單身媽媽。
那年阿金才十九歲,跟我現在一樣大的年紀,職專畢業的她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女一樣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與希望。阿金進了一家幼兒園,做了一名幼兒教師,每天與孩子們在一起享受著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光。
哪知好景不長,在阿金剛剛參加工作三個月以後,她的母親,一個天生具有演唱天分的地方戲演員突然在自家的農家小院裡服毒自殺,年僅四十七歲.
他的父親,一個嗜酒如命脾氣暴躁的鄉村漢子在妻子死後不到兩個月便領了一個半老徐娘住進了家裡。那女人每日裡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抽菸喝酒打牌,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指桑罵槐折磨阿金。最後她硬逼著阿金的父親將阿金許配給了自己的一個不學無術整日裡偷雞摸狗的侄子,草草嫁了出去。
成婚之後兩個月,那侄子便在一天清晨被人發現衣衫不整地死在了一個廢棄倉庫的屋頂上,傷心欲絕的阿金也同時被發現懷了一個月的身孕……
短短几個月內,阿金失去了母親,失去了丈夫,她整日裡痛哭難過,傷心不已,連幼兒園的工作也失去了。但是肚子裡的兩個茁壯生長的小生命不時提醒她要堅強,要活著。於是她只好將那些悲傷難過全部嚥到肚子裡,跟著回鄉創業的自己的同村老鄉阿峰一起來到了這片起初還是一片荒山的茶園,開始了新生活。
如今茶園已成規模,開始盈利,自己的兩個雙胞胎女兒平時由住在鎮子上的公公婆婆照顧,現在也都送到了幼兒園,眼看著就要上小學了。
最後,阿金嘆息著說道:“妹子,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遇到事兒了不要怕,不管多難多痛都要咬著牙堅持,挺過去就好了。不錯,你臉上傷得很深,難免留下疤痕,對於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姑娘來說真的是致命的打擊。但是你別忘了以現在社會整容技術的發達程度你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麼。何況,你就算不在乎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對你的辛苦照顧,你總有家人,總有朋友吧?你在這裡這麼多天,他們不知道已經急成什麼樣了呢!你總該為了他們好好活著吧!聽姐姐一句勸,人活不易要珍惜,來吧,把這個稀飯喝了,好吃藥,你快快好起來,才能回去找你的父母親人啊!”
阿金的勸說令我漸漸從一心求死的絕望情緒中擺脫出來。我勸慰自己,文芯,就算你的臉毀了,就算你不會說話了,就算畢承澤他根本不愛你……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吧!想想爸爸,想想兄姐,想想老顧……有這些親人朋友,你也該滿足了吧!還是不要死了,還是活著吧,就算要死,也再等等看吧!你總不能讓一把年紀的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於是我便乖乖地接過阿金手中的稀飯,一口口吃下,又接過她手中黑乎乎的湯藥,一口口喝下。我甚至有些享受地品味著那苦澀的藥湯,覺得世上最苦的東西也不過就是這樣吧!沒什麼大不了的,小爺不怕。
我的傷勢日漸好轉,但是我卻始終沒有將家裡的聯絡方式告訴阿峰他們,我心裡終究還是害怕的。我害怕被家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樣,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的父親,如何面對米佳,如何面對其他的人。
由於我自己的任性和愚蠢,導致蘇琨瑤落水,自己也差點喪命,我愧對他們。此時他們必然正焦急地四處尋找我,為我擔心難過,尤其是我的父親,我不知道他在聽說我失蹤以後會是怎樣的反應,我真的害怕他會支撐不住舊病復發……由於這種種擔心顧慮,導致我終日裡患得患失,憂思不已。
我拖延著時間,逃避著即將面對的尷尬與無措。在我腿上的傷口癒合之後,我終於可以四處遊蕩。我想幫助茶園裡的人們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是那些善良的人們卻總是擔心我的身體而善意地拒絕。
於是我只好繼續四處遊蕩,不時地陷入一種神思恍惚的境地,常常突然清醒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陌生的所在,於是又驚慌地尋找來時的路徑,逃回那片帶給我無限溫暖的平房裡去。
何叔用山裡的野蜂蜜和野果釀了一種甜酒,好大的兩壇就放在他的草藥房裡。我曾經喝過一次,便愛上了那種甘冽的甜香和微醺的感覺。我便常常趁阿金不注意用一隻空瓶子裝了那種微微渾濁的液體拿在手裡邊走邊喝,喝著喝著我就會忘記了心中所有的那些憂思與顧慮,變得飄飄欲仙起來。
這日天氣晴朗,空氣中瀰漫著山野特有的芳香氣味。阿峰和阿金三天前去縣城裡送貨還沒有回來,茶園裡的工人們一大早就上山勞動去了。我幫著何叔將飯桌碗筷收拾清洗之後,何叔也背了他那隻從不離身的藥簍子上山採藥去了。
我走到那面鏡子前,盯著自己臉上的最後一片紗布看了一會兒,伸手緩緩揭開了那兩條用來固定紗布的白色醫用膠布,之後停頓了一下,終於將那塊紗布也揭下去。
一條兩寸來長的黑紅色傷疤彷彿一條醜陋的蜈蚣,自我左眼的眼角一直延伸到左邊的嘴角,加之臉上其他部位的一些細小傷痕,使得整張臉看起來怪異而猙獰,根本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
我心裡狂叫道:“不!不!文芯,你這個樣子怎麼見人!怎麼去見爸爸,怎麼去見他們!”
我眼裡開始溢滿淚水,一發而不可收。我在一個抽屜裡找到了一隻醫用口罩,對著鏡子緩緩帶上,對自己道:“文芯,你這樣子既然能嚇到自己,也一定能嚇到別人,從今後你便學著阿峰的樣子,整日裡戴著口罩生活吧!”
我拿了一瓶蜂蜜酒順著慣常的小徑走去,邊走邊揭開口罩將那美味的液體倒進口中,那神奇的甘霖很快便驅散了我心中悲傷的情緒,變得高興起來。
我來到了一處斷崖邊,感覺氣溫開始上升,不覺嘆息一聲,想著此時北方的天氣應該已經日漸涼爽了,這裡卻還是一片盛夏的暑熱。
我四下環顧,見斷崖邊上有一株不知名的老樹,樹冠高大繁茂,有鳥兒的鳴唱自樹蔭中傳出。
於是我手腳並用,順著粗大的樹幹爬到了樹木中間橫伸出來的一支碗口粗細的樹枝上。我爬的小心翼翼,以避免牽扯到小腹部的那道仍舊不肯癒合的傷口。
我背靠著樹幹坐下,雙腳蕩在半空,覺得非常愜意。開啟手中的瓶子將剩下的半瓶甜酒一口氣灌下去,順手將瓶子拋到山崖下面,不覺又一次找到了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我滿意地嘆了口氣,戴好口罩,伸開雙臂,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是一隻自由的鳥兒正御空飛翔。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聲長長的呼喚叫醒。那是阿金的聲音,她正在呼喚我的名字,拖著長長的尾音,十分動聽。
我努力張開嘴巴,想回應她的呼喚,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我不想讓她著急,便開始努力向樹下爬去。誰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我本想將身體轉換一個方向,卻不小心牽扯到了腹部的傷口,一陣劇痛傳來,我眼前發黑,額頭開始冒汗。
我喘息著坐正了身體,再也不敢亂動,心裡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爬到這樹上來,阿金找不到我一定會著急的。
何叔說我這處的傷口雖然不大,但是很深,像是被尖利的樹枝之類的東西刺入之後造成的,傷及了內臟。那場差點令我喪命的感染就源自於此,因此也最難癒合。
我一隻手扶著身邊的樹枝,一隻手按住了那處傷口,再也不敢移動一下。我只能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不讓自己從樹上落下,我無法移動,更無法出聲。
我甚至開始感到恐懼,我害怕阿金找不到我,那是否就意味著我會死在這棵繁茂的大樹上,直到我的身體風化成一堆白骨,才會在某個颳風的夜晚零散地落到地上,漸漸地被樹葉和泥土掩埋,與大地融為一體呢?
可是事實證明我是多慮了,因為不久之後我就聽見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越來越多呼喚我的聲音,似乎有一些人正在向我的方向靠近。
我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開始伸出一隻手搖晃身邊的一根樹枝,希望能夠引起他們的注意。
果然,有個人大聲叫道:“那邊有動靜!”
接著那些雜亂的腳步聲變得更加迅疾,很快阿峰便出現在離我幾十米遠的地方,接著出現的是阿金那嬌小的身影。
感謝我身上穿著的那件跟阿金一樣的紅色衣衫,在一片濃密的綠蔭中點點紅色透過樹葉的間隙清晰地映入了阿峰的眼簾。那聲音沙啞的熱心漢子大聲叫道:“在那裡!”
我眼裡開始流下淚水,心中默默感謝起這些善良的人們。可是,當阿峰帶領著阿金、何叔和另外幾個人迅速向著我的方向走過來的時候,我突然如遭雷擊般僵在樹上,一動不動。
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在此時,在此地,在我根本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