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擁兵二十萬,不謂不眾,就使不能收復東都,亦當收復陝郡,難道四五千賊兵,都畏如蛇蠍麼?若今日不出,明日不戰,勞師費財,坐待賊敝,臣恐賊勢反將日盛,官軍且將自敝呢。”
這一席言語鬨動的剛剛靜下來的皇帝又燥熱起來,是啊,打不下洛陽難道還打不下個小小的陝郡?幾個月了沒點收成,我怎麼給天下人交代,我的面子往哪放?一而再再而三搖擺不定的皇帝終於在心裡有了打算,下定決心的天子雷厲風行,更是在一日之內派出三使,催促哥舒翰出關殺敵。
哥舒翰收到皇命,窘迫無計,出擊就有風險,不出擊皇帝就要起疑心了,左右為難,算了,謹慎行事,先拿個陝郡好交差。他娘滴,我倒要看看叛賊那邊到底會有多強,都是兩個肩膀頂個腦袋,我哥舒翰三個字也不是白給的。
崔乾祐他們等的就是大唐皇帝和潼關守將的這份自信和煎熬,大唐守軍一直龜縮著不出,他們再多的謀劃都是徒勞,如果在這麼耗下去,無根的狼就很難受了,來日方長,此消彼長,不用等到大唐雄獅百萬,他們自己就得把自己耗死。
“六月四日,拉扯了半年的潼關大戰正式開始。哥舒翰率十五萬步兵東出,兩邊都是大動作,哥舒翰一動,叛軍這邊立刻做出了回應。唐軍大部隊行至靈寶西塬時,望見前面已扎叛軍,南依高山,北控黃河,據險紮營。唐軍於是也停軍駐紮於此,同樣的南面靠山,北臨黃河,兩相對峙,伺機而動。靈寶西塬中間是一條七十里長的狹窄山道,崔乾祐田乾真幾個月來早把這塊的地形打磨的通透,瞭如指掌,哪個山坳能藏多少人甚至都已經謀劃到個位數,大唐軍隊終於上套了,他們就靠這個地利準備吃下哥舒翰的先頭部隊,依山傍水精心佈陣了幾個月,只等唐軍闖入伏擊區。六月初八那天,決戰正式打響了,哥舒翰命王思禮親率五萬精銳一馬當先,龐忠等人率十萬大軍緊隨其後,自己則親率三萬親兵在黃河北岸接應,他命人佔據高處揚旗擂鼓,督陣助戰。”
墨升終於正式講述起了決定大唐命運的關鍵一戰,張巡也是屏住了呼吸,彷彿已經親臨戰場,登高俯視。
哥舒翰還是很謹慎,他命令王思禮對敵作戰時必須要三探而動。所謂三探而動指的是探三才能動一,大軍每推進一里,探子必須得前探三里又三次,若三次都沒有異常才允許繼續向前推進。這是哥舒翰能想到的最穩妥之法,他原本計劃著依靠如此戰法,將十來萬人馬硬生生磨到陝郡再做打算。叛軍識破了這個戰法,也可以說是預料到了這個戰法,他們故意示弱,隊伍不整,為了達到以假亂真,乾脆假戲真做。他們早在數月前就驅趕著那些俘虜來的降兵百姓,讓他們穿上叛軍的鎧甲,間隔不等安營紮寨,命令這些俘虜隊伍堅守區域,他們再依此虛招,暗地裡派出心腹番兵,讓這些悍勇之士依託地形,埋伏下真正的殺招。
唐軍雖然已經謹慎到極致,可面對那些不明真相的俘虜,誘餌對上雄兵肯定是一觸即潰。唐軍一開始也以為這是賊人的誘敵之計,卻沒想到,幾天下來,唐軍推進了上百里,叛將崔乾祐雖然親自督戰,但架不住這些俘虜是真的沒有戰鬥力,你把刀架到脖子上了他們只會尿褲子求饒,這些飯桶東一簇,西一群,三百五百,散如列星,忽合忽離,忽進忽退,就像被水衝散的螞蟻群。王思禮的刀砍得都快不好意思了,殺這些人比他孃的殺魚還簡單。大唐十來萬人馬就這麼推進了百里遠,收割了將近四五千條性命,前鋒騎兵馬上的叛軍人頭都快掛不下了,每個大唐軍士從上到下,對這些叛軍已經算是真正瞭解了,就是這些貨色打得封常清丟盔卸甲狼狽逃竄?我呸!這樣的玩意老子一個能打十個。
王思禮心裡鄙視著封常清,又親眼看著叛軍行伍不齊,再沒有懷疑,誰會大手筆到拿幾千條性命來做引子,當下便揮軍齊進,漸及敵陣,將哥舒翰的軍令慢慢的不放在心上。叛軍這邊配合演出的統領的崔乾祐演技也是真的好,他嗓子都喊啞巴了,可架不住手下這些人戰鬥力實在太渣,只能且戰且退,狼狽不堪。
“哎......”
墨升的講述被張巡這一聲長長的嘆息打斷了,他看著此刻的張巡,面色難看,眉頭緊皺,一邊嘆息一邊用拳頭錘打著桌面。
“其實張大人不用如此憤慨,您也只是先知果後明因,視角不同而已。您是知曉了潼關被破,但身處其中的王思禮哥舒翰不知這是誘敵之計,再說了,天下間能有幾人會用如此歹毒的誘敵之法,前有七千,再有五千,任對手再高明,也識不破這一萬三千人命計謀。如此陰損招數,倒也是安祿山慣用,他就是依照此法,用一個一個無辜性命換來了千軍萬馬!”
墨升不忍心張巡繼續傷身,開導了一會,張巡還是一副痛不欲生之態,墨升無計可施,只能也停了講述。
如此憤懣狀態,怕是千斤酒水也澆不平啊!
墨升心裡剛想著能來點酒,酒就真的來了。
墨升一直大開的域境感知到了有人往自己這邊走來,他還在納悶會是誰,天已快四更,又是如此風雪夜,何人會在這個宵禁的時候在外走動。他還在猜測著,那個身影已經來到了破院門口。看著那熟悉的身形裝束,墨升更糊塗了,她怎麼又來了?
來人正是張巡那位已經來過一次的二夫人。此刻的二夫人依然披著那件棉袍大氅,這次沒有拿紗燈,左臂挎著一個巨大的竹籃,右手則提著一個一尺多高的粗木筒,她來到了破屋外,停了腳步探著頭往裡瞧。
墨升沒有遲疑,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外面,提醒著張巡你家夫人又來了。
張巡正在痛惜憤慨潼關守軍的不謹慎,被墨升一提醒,再扭頭看,可不就是自家夫人又來了麼。他當下站起身子,快步迎了上去,二夫人眼見於此,提著東西也往裡走。人還沒接上,對面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三更半夜的,你不安生歇息,跑來這裡又要做甚!”
正有氣沒地方出,二夫人算是趕到了槍尖上,張巡當下就不客氣的質問起來。二夫人一愣,滿心的期待被澆個透透涼,也不覺得風雪瘮人,耳中聽著自己郎君這話,心裡生疼生疼的,淚珠子在眼眶打轉,她停了腳步,手足無措進退不得。
她自然是極委屈的,送完暖袍回來,她更是睡不著,滿心回味的都是自家郎君那個低頭彎腰的瞬間,一如少女時的甜蜜,想到心上人回報自己的那份體貼,當下更是覺得意猶未盡,總想好上加好,蜜上加蜜。想起那空了的酒壺,她便冒著風雪鑽到廚房,生起柴火拿起刀,用最快的速度做著菜,每道菜都是自家夫君平日愛吃的,至於那個怪異的墨先生,算你好運,跟著我家郎君沾沾福氣混頓好飯。等做好了小菜,她又打了三斤最好的酒,還特意把溫酒的小爐拿上,把炭火點著裝好,一大堆吃食裝了一大籃子,左手提爐,右手挎籃,再次出了大門。
幸好有雪,映得道路清晰,倒省了拿紗燈的麻煩,她就這麼舉步維艱的冒雪前行,一想到自家夫君能吃著小菜喝著暖酒,與人高談闊論,她的心就美死了。雖然提著十幾斤酒菜,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這雪路上,好幾次差點滑倒,卻還是忍不住的偷笑,期待著早點見到那個人,沒成想剛一見面,就被那人責備的負屈銜冤。
又是墨升解了圍,他看出異常,快走幾步來到院中,高聲說道:
“原來是張夫人,不知再次前來,所謂何事啊?”
有了外人在場,二夫人只能收了委屈,強忍著行了個禮,回答道:
“妾身是來送些東西,這就走,不周之處還望墨先生見諒。”
說完這話,眼淚再也忍不住,她趕緊低下頭,放下手裡的東西,轉過身,快步往回走去。張巡有點愣,墨升也有點愣,兩個人看著那匆匆而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人提起一件東西,往內室走去。
天突然颳起一陣怪風,帶著一卷樹梢的雪花,急赤白臉的就朝張巡臉上抽去,把張巡的眉毛鬍子打成了白色,張巡伸手抖落一下,心裡還在嘀咕,怎麼今晚這風雪也似在為難著自己一般。
睢陽城裡,婦人那順著臉頰滴落的淚珠,滾在雪裡,變成了一顆顆委屈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