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
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墨升住所周圍是沒有那高骨的紅梅的,只有那些被風雪壓彎了的雜樹,倔強而又醜陋,從牆外伸到了牆內。
此刻暖室裡烤火的二夫人已經回來了小半個時辰,身子暖和了許多,穿著的暖袍也被她掛了起來,被窩裡的暖匣也換上了新炭,至於提回來的那個食盒,已經洗涮好,放回了庖廚。按習慣,二夫人此刻應該睡下了,只是走了一趟破屋,二夫人坐在床榻邊,針線盒放在手邊就沒拿起來過,整個人心神恍惚,一會看看窗外眉頭微皺,一會又低頭傻傻一笑,就這麼六神無主著,熬著燈油,就是沒有睡意。
突然,外面隱隱傳來一慢三快的敲打聲,
“咣……咚!咚!咚”,
緊跟著又有人喊著號子。
“寒潮平臨,走水走金……寒潮平臨,走水走金……”
聽著外面更夫的梆子聲,二夫人不禁自言自語起來。
“哎呀,這都三更天了……”
突然被打更人這麼一攪擾,二夫人本來就不多的睡意更是飛到了九霄雲外,她放下手裡針線盒,站起身,利落的穿上外褂棉衣,快步開了門,朝著廚舍走去。
打更人的梆子聲慢慢走遠,寒潮平臨,走水走金的號子也讓北風颳散,睢陽城已經宵禁,靜的連狗叫都沒有,估計整座城,除了夜間守衛巡察,沒睡的可能就只剩下張巡和墨升了吧。畢竟這等天氣,那些躥房越脊高來高去的手把子們自然是不會出窩的,風雪夜出去偷人,那才是老壽星喝砒霜。
破屋這邊,張巡和墨升繼續討論著一代明將哥舒翰。墨升講到哥舒翰心裡是一千萬個不肯去潼關城的,一來是他自己還半癱著,二來更不想趟那個渾水。作為吹鬍子瞪眼一輩子的廟堂仇敵,哥舒翰知道安祿山手段的扎手,雖有謊報,但點子確實硬,再加上底下人時時彙報上來的叛軍動向,哥舒翰知道安祿山這次不是鬧著玩得,那個胡人瘋子看來被楊國忠咬疼了,真下了狠心,想把皇帝拉下馬。這是要玩命啊,他可不想跟著玩,更加玩不起,死道友不死貧道,誰愛去搶這份功勞誰去,老子沒空。
老謀深算的哥舒翰打定了主意隔岸觀火,打了一輩子仗,什麼風浪沒見過,現在剛好藉著這個風疾調養生息,緩些時日再借口回到西部老本營,至於叛亂,就讓那些急於建功,想撈大票的後輩們去拼吧。果不其然,有點著急上火的皇帝正好遇上了耐不住性子的封常清,給予厚望的封常清不出意外被打了個灰頭土臉,連累著他那個好大哥高仙芝也送了命,潼關正副主將全沒了,楊國忠那個蠢貨病急亂投醫,竟然向皇帝舉薦了他這個準備穩坐江東的哥舒翰。皇帝也是果斷,大手一揮,哥舒翰,是你報效國家的時候了,即日起出徵潼關。
當時,唐廷所徵的朔方、河西、隴右諸道兵,尚未抵達長安,對於勢如破竹的安祿山大軍,朝野震動。潼關守軍雖然在兵力上佔優勢,看上去聲勢浩大,總數二十萬多,但多是未經訓練之兵,撐場面還行,真上了沙場,戰鬥力與叛軍根本就是天壤之別,不誇張的講,人家一個打他們三四個都不在話下。
在自家宅子躺著吃瓜的哥舒翰打錯了算盤,被好搭檔楊國忠一句話掀翻了桌子,大價錢搞來的西域甜瓜還沒吃幾口,就這麼被趕鴨子上了架,明明重病在身,任他哭爹喊娘屁用沒有。但是英明皇帝聽取睿智宰相的建議,非要逼著他這位下床都困難的將軍騎馬上陣,頭銜捧得極高,大元帥,僅次於李家的王爺。
哥舒翰自然是哭幹了淚說他不想當這個大元帥,可皇帝就是不準,誰叫你素有威名,現在不用你啥時候用,你說有病,那我體恤臣子,宮中御醫特批了八個,靈丹妙藥任你取用,就連欽天監的仙師也給派了三位,再將田良丘派給你做御史中丞,充行軍司令,起居郎蕭昕點為判官,番將火拔歸仁等各率部落兵士隨你出征。就這樣,浩浩蕩蕩的出征大軍,抬著一個病懨懨的主帥,星夜趕赴潼關,誓要剿滅叛軍,活捉安祿山。數萬人馬的喧囂卻掩不住主帥哥舒翰悲天愴地的哭聲。
苦命的哥舒翰就這麼搖搖晃晃到了潼關,一路的舟車勞頓,再加上心裡對安祿山人馬的畏懼,內外夾攻之下,病更重了,軍務當然無法料理,他一邊怕人打探雙方訊息,一邊嚴令手下大軍只能固守不可妄動。哥舒翰知道自己不頂事,只好又把軍政大權全權委于田良丘此人,田良丘什麼身份,怎麼能如哥舒翰一般震懾的住龍蛇混雜的守軍,他不敢專權,又使王思禮統領騎兵,李承光統領步兵,兩個人又彼此爭權,不能統一指揮。哥舒翰自己有病急火攻心,脾氣暴躁軍法嚴厲又不體恤士卒,使得那些新入伍的兵士更是人心惶惶,所以潼關軍無鬥志,幾次出擊都被叛軍打的灰頭土臉,要不是潼關地勢險要,也如洛陽一般早丟了。
反觀叛軍這邊,那個風頭正勁的崔乾佑自領了安祿山的軍令後,便和手下幕府參將日夜苦思冥想,為了將龜縮的唐軍誘出,製造了種種假象,他們把精兵都隱藏起來,只留一些老弱殘兵在外招搖,還到處散佈所謂陝郡叛軍只有四千,且缺乏訓練,不堪一擊的謠言。這些假話當然對久經沙場的哥舒翰不起作用,但卻對不懂軍事卻偏偏存心賣弄的楊國忠產生了影響,老邁昏庸的玄宗也對這些謠言信以為真,不斷催促哥舒翰出關迎敵。哥舒翰統兵多年,戰場功力極其深厚,雖然身體不爽,但到了潼關後雖然又恨又怕,還是強撐著第一時間對各方形勢深入分析,畢竟現在是親自上陣,可容不得半點馬虎,小命要緊,他還等著做宰相呢,跟手下人商議了很久,因此制訂了一系列切實可行的周密計劃,寫成表書才上奏天庭。
“安祿山久習兵事,現在公開叛唐,欲攻長安,不可能不設防。一定是先用羸弱之兵來引誘我軍,如果現下出兵攻伐,正中其計。再說叛軍遠來,利在速戰,我軍可據險扼之,利在堅守。何況叛軍殘虐,已盡失人心,兵勢日蹙,必有內變,到那時再乘機攻擊,當可不戰而勝。現在諸道兵未集,形勢於我方並不有利,應該緩以待之”。
與此同時,身處常山的郭子儀、李光弼也在這個時候上言請率兵北攻范陽,覆叛軍老巢,俘獲叛軍妻兒以為人質,強如戰神關羽都敗於此計,更何況賊子安祿山,然後再使間諜招之,叛軍內部必潰。潼關大軍,應該固守,不能輕易出擊。皇帝聽了這些不謀而合的奏本,又有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前車之鑑,便準了奏本,讓哥舒翰盡心辦事。
哥舒翰大軍雖缺乏訓練,但守潼關已經這麼久,畢竟有二十多萬之眾,實力已經打磨的不可小視,本來吧,謹守潼關,等待帝國內部其他節度使緩過一口氣,整理人馬兵合一股,安祿山還真蹦躂不了多久。但是呢,穩坐大明宮的好皇帝性子急啊,一開始還忍得住,可小半年了還不見哥舒翰拿下叛賊,這可讓自己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了,四十五年太平天子,豈能讓安祿山汙了他的光輝大業,那份令他如鯁在喉的命勢批言都被自己強勢扭轉了,更別說一個反賊蠻夷。再加上楊國忠之流在朝堂上的的煽風點火,天子頭腦一熱便下了死令,要麼你哥舒翰速速出關殲敵,要麼你提頭長安來見。
墨升將哥舒翰守潼關的經過告知了張巡,張巡瞭解了這些內情,但還是不明白墨升說的那一連串蠢事到底是什麼。
“墨先生,依您剛才所言,哥舒翰帶兵出征雖然不妥,可也算不上蠢吧,頂多算是無所作為,有負天恩。”
“你別急,這只是潼關戰局的過程,而誘發最後敗亡的引子,卻是這幾個人的愚蠢一手造就。”
不等張巡提問,墨升繼續講述著。
哥舒翰被逼著出征,心裡自然不情不願,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做了討賊大元帥後,總想著找個人出出氣。思來想去,這個出氣的倒黴鬼就選上了安思順。起初,戶部尚書安思順素知族弟安祿山心生逆反,便入朝奏之。到安祿山真的反了以後,玄宗以安思順先奏有功,大義滅親便不問其罪,只是象徵性的降了職,可哥舒翰素來與安思順有隙,既然現在受皇命守潼關,大權在握,他心生一計。他先是便派心腹之人假裝截獲了安祿山送與安思順的密信,再於關門擒獲間諜以獻於朝,並偽造安思順七條罪狀,請皇帝下旨誅之。三月三日,玄宗為了安撫哥舒翰,不管真假,遂殺安思順及弟太僕卿元貞,家屬流於嶺外。哥舒翰知道安思順被殺,心下滿意,上表謝恩。可憐一片忠心的安思順就因為和安祿山同族,更因哥舒翰的陷害落了個家破人亡,死不瞑目。思了一輩子“順”的卻被嚮往“祿”途的給害了,真是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