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
往年的今日,就算是再窮的人家,也會想著法子給自家老人娃兒弄些乾貨,不再喝稀粥糊糊,儘量做些坨坨餅子什麼的,全年的辛勞,便從今日開始劃個槓,往後七天,不耕不織,柴火點旺,儘量吃食,怎麼舒坦怎麼來。
只是對於常山郡的人來說,大唐天寶十四載的小年夜註定是不會舒坦了。
氣急敗壞的安祿山派出了手下第一大將史思明,令其親帥三萬精銳星夜啟程,務必以最快時間拿下顏杲卿等人,控制常山軍民,穩定住河北形勢。之後安祿山還覺得不放心,又從牙縫裡硬摳出一萬人馬,由大將蔡希德率領趕往常山郡,跟史思明部匯合。大軍開拔之前,安祿山咬牙切齒的叮嚀蔡希德,一定要把那個詐降的反覆小人顏杲卿給我活捉回來。
顏杲卿在臘月十五這一天宰了李欽湊,用整年裡的最後一個圓月給他送了葬,之後用計擒了高邈何千年二人,十八日派兒子送押這些人去往太原,又聽聞安祿山已於十二日攻下洛陽,他擔心長安城安慰,只能於臘月二十三正式舉起大唐旗號,公開聲討安祿山,意圖牽制安祿山兵力,緩解潼關守軍的壓力。
顏杲卿的所作所為,是安祿山造反以來遇到過的最大威脅,顏杲卿一殺自己的親信守將,二擒左右智囊,三退圍饒陽的張獻誠,四聚河北諸郡力量,五偷自己老家范陽。一環接一環,一招狠過一招,只要安祿山自己稍有不慎,等皇帝這邊回過神,兩方前後夾擊,聲勢浩大的造反立馬就得前功盡棄萬劫不復!
對於造反一事,安祿山籌謀了二十幾年,他這人心思縝密之極,天下各方勢力都被其研究的通通透透。雖有反心,但沒真的動手之前,他對自己人,也是所言不詳。直到得了楊國忠抄他宅子殺他門人的訊息,他才最終咬牙狠心幹了。謀反之前的兩三天,他在府中宴請手下的十多名大將,宴中給每位將軍豐厚的賞賜,並在府宅大廳放置了一幅巨大的地圖,圖中標明大唐各地山川的險易及進攻路線,另外每人又發了一幅同樣的縮小地圖。安祿山更是對各將領嚴令,有敢於違背此圖計劃者斬首誅滅九族。這幅圖對直到洛陽的軍事行動,標註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將領只需按圖突進儘可。這些番將知道這是動真格的了,他們接過地圖都不敢聲張,紛紛領命離去,整備自家人馬,隨時等待全線進攻。直到後面安祿山攻陷洛陽前,各軍的行進路線竟然完全遵照圖中的指示完成。由此可見,安祿山心機之深沉,帶兵之謀略,作戰之神勇,掌控之毫巔,實在是個極為可怕的梟雄。
所以如此運籌帷幄的人物,怎麼可能允許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出現顏杲卿這麼大的變數,常山之患,已是心頭刺眼中釘,不得不速速滅殺!
天寶十五載正月初一,常山郡前集結完畢的史思明焚香祈天,懇求上蒼保佑自己在新年的第一天旗開得勝,早點攻下常山郡。顏杲卿雖然已經做了很多努力,可他沒想到安祿山會如此重視自己的常山郡,竟然派出四萬精銳回過頭來攻打他,火炮弩車一應俱全。更艱鉅的是,河北聯盟的各郡縣力量雖然已經有所呼應,但人馬還沒整合完畢,他派兒子顏泉明向上司王承業求救,已經多日了還是石沉大海不見回應,沒有辦法他只得倉促應戰,以常山本郡的人馬軍卒晝夜防守,拼死作戰。常山郡終究勢微,城內兵員短少,加之叛軍晝夜不分的強攻,最終寡不敵眾,禦敵物資也慢慢消耗殆盡,黃忠之年的顏杲卿多盼望自己是那白馬銀槍的趙子龍,可是常山之神不顯靈啊。
正月初八,一片狼藉傷兵滿營的常山城池終於還是陷落了,顏杲卿、袁履謙等人被史思明親自俘獲,當日便送往洛陽城。
“在顏杲卿等人被押上了囚車之前,史思明依照安祿山的指令,將顏杲卿等人綁縛在高車之上,由馬匹拉著在常山郡城中穿梭,馬車所到之處,叛軍便開始表演。那些畜牲虐殺存活下來的守軍,殘害手無寸鐵的百姓,燒燬一切帶不走的東西,婦女被當街姦淫,更令人髮指的是那些孩童,被活生生扔進滾燙的開水鍋,蓋上蓋子,叛軍們哈哈大笑著點評哪個孩子反抗的力氣大,待那些孩子不再掙扎後,便用刀槍再將他們從鍋裡挑起,放到桌上砍成數塊,好似魚肉一般啃食起來。更有甚者會將孩童的父母押到鍋前,讓父母親眼目睹自己的血肉如何被生煮活燉,還要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啃食自己的子女,叛軍併發布號令,主動啃食自家子女者,可免一死。誅心的是竟然真有人為了活命,主動吃起自己的兒女,不理會那些謾罵和嘲笑,苟活下一條性命。”
張巡難以置信的看著墨升講出了這一番話,他實在難以想象,刀斧之下的常山郡何止慘烈二字可以形容,那簡直便是煉獄啊!
常山滿城,已看不到潔白的雪地,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灰燼,到處都是紅梅一般的鮮血。馬車上的顏杲卿一行人,目睹著一切,憤怒的血淚已經流乾,嘶吼的咆哮已經無聲,悲愴的神魂已經麻木,他們在心裡問自己,這麼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攻下常山郡的史思明蔡希德,趁著勢頭,一鼓作氣接著攻打其他諸郡,鄴縣、廣平郡、鉅鹿郡、趙郡、上谷郡、博陵縣、文安縣、魏郡、信都地區,又都重新被叛軍所佔領,河北境內,叛軍所過,盡皆殘滅,人間樂土化為地獄。
正月十一日這天,已經於正月初一新年當日,在東都洛陽正式祭天宣告世人建立大燕帝國,並自封皇帝建元聖武的安祿山,看到被押送來的顏杲卿,氣的怒目圓瞪,一身的肥肉都隨著呼吸顫悠。安祿山見了被押伏在地的顏杲卿,肥胖的身軀瑟瑟發抖,站起身指著顏杲卿咬牙切齒的質問:
“你這奴才,從前是我把你從范陽戶曹任上奏請為判官,才能讓你出任光祿、太常二丞,還用你這狗東西代理常山太守,對你信任尤佳,臨行之前更是以紫袍相授,我究竟哪點對你不住,你竟要負我?”
顏杲卿胸膛炸了一般,他怒目而視那個蠢豬,咒罵道:
“我家世代為唐朝大臣,永遠信守忠義,即使得你奏請署官,難道還應跟著你反叛嗎?況且你本是營州一個牧羊的羯族賤奴,因竊取皇帝的恩寵,才有了今日風光,天子又有何事虧負於你,而你竟要反叛朝廷!”
安祿山生平最恨人揭他的短,顏杲卿的話讓他非常憤怒,卻又令其無言以對,但他不死心,顏杲卿這個人太厲害了,不收為己用實在太不甘心。暴怒的安祿山派人將顏杲卿的幼子顏季明拉到顏杲卿面前,加刃於頸上,居高臨下的對顏杲卿喊道:
“降我,當活爾子!”
顏杲卿望著最疼愛的兒子,不悲不喜,不言不語,安祿山知道這個人已經存了必死之心,自己已是沒有可能再勸降了,便一狠心命人將顏杲卿一家三十餘口拉到顏杲卿面前,斬手斷腳,折磨致死。卻令安祿山沒想到的是,顏家三十餘口至死竟無一人投降,惱羞成怒的安祿山將顏杲卿綁於天津橋柱上,當街肢解並吃他的肉以警戒百姓。受著酷刑的顏杲卿依然對安祿山罵不絕口,安祿山便派人鉤斷了他的舌頭,看你還能怎麼罵,顏杲卿就在含糊不清的罵聲中喘出了人生最後一口氣,時年六十五歲。就在當天,顏杲卿的下屬官員親屬也都被先截去了手腳,然後慢慢折磨而死。何千年的弟弟惱怒顏杲卿袁履謙擒了自己的哥哥,斷了自己的富貴路,親自監督執行酷刑,他走到袁履謙面前咒罵,袁履謙待他湊近,一口血汙噴在他的臉上,於是又被更為殘忍地施行碎割,過路的人見了除了側目流淚之外也是無能為力。
聽到一身錚錚鐵骨的顏杲卿袁履謙等人,至死都是身板筆直,雪夜裡的張巡也在心裡自問,我若如此,當做何態?常山的慘狀是不是睢陽的明天,被割舌的顏杲卿是不是自己的下場。自問的話在肚子裡斟酌了好久,張巡暗暗發笑,自己怎麼糊塗了,這樣的問題還需要考慮這麼久,能成為顏杲卿一樣的人就是自己畢生榮光,希望後來的我,就是曾經的你。睢陽堅守之心,至死不休!
墨升的講述也隨著顏杲卿的遇害告一段落。兩個人為顏杲卿等人黯然神傷了一會,之後收拾好心緒,圍繞著常山的陷落分析原因,取長補短,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常山的教訓能彌補睢陽的不足。
“我認為,常山之敗除了墨先生說的強敵和內虛之外,還有第三點原因,那就是外援不救。”
張巡看著墨升繼續說道:
“常山城微,也無險可守,但是彼時河北諸郡已經達成共識,聚盟之勢已起,作為他們上郡總令的太原尹為何不派兵馳援,太原郡作為大唐龍興之地,歷來兵馬強壯,尤其弓馬騎射更是冠絕全國,王承業明知常山之重,為何不速速出兵馳援?”
墨升看著滿臉疑惑的張巡,知道他因為位卑言輕,所知自然不詳,解釋道:
“您還記得我說的顏泉明一行人去往太原郡麼?”
張巡迴答道:
“自然記得,您不是言說王承業盛情款待了顏泉明一行麼,所作所言也是態度堅決,跟叛軍勢同水火,非常看重顏杲卿麼?難道他也是惺惺作態,虛與委蛇,明著歸唐,暗地裡卻計劃著與安祿山沆瀣一氣?”
墨升從張巡的口氣裡聽出了明顯的責備,要知道論官職,王承業可是足以壓死張巡的,但張巡並不自覺,憤懣之情溢於言表。
“也不是,王承業對於安祿山還是深惡痛絕的,他也是真心維護李家朝堂,並無三心二意。只是他這人有個缺點,就是對於名利追逐格外熱衷,甚至有些病態的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