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凝雪獨有姿,破茅屋中的張巡墨升二人還在對桌而談,新白覆滿了滿院的灰白,殘破的茅房燃著明亮的燈火,火苗被寒風吹的東倒西歪,也似喝醉了一樣。
風雪中的張巡聽著墨升將安祿山一路反叛的經過娓娓道來,下酒的小菜已經如冰,只有那酒還湊合能喝,只是天寒地凍,沒有內氣護體的張巡,每飲一杯,寒意反而更加一重,張巡的心裡默默感慨,自己出門的時候帶一個溫酒的小暖爐該有多好啊。
雖然酒水不可溫,但是他聽得顏氏兄弟的大義,河北各郡縣反抗的忠勇,張巡的心裡還是隱隱有沸騰之感,總算知道自己並不是獨木行舟,在這大風浪裡,翻滾的還有不少人,獨行的人不怕黑,只怕孤獨。
只是墨升隨後的講述,讓張巡久久不能自拔,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如何品評那個自己盡心竭力燃燒奉獻的朝堂,自己的忠心到底有多少愚昧,自己的堅守到底有多少回報!難道李唐的朝堂竟真是不堪到了那般地步!
墨升告訴他,形勢大好的抗賊大軍,竟然被皇帝陛下一頓操作,潰敗了何止千里。
唐玄宗聽了邊令誠的密報,知道那個被寄予厚望的封常清兵敗潰逃,他一邊痛罵其草包飯桶,一邊派人執令削其官爵。當初封常清戰敗之後,曾三次派遣特使奉表向玄宗皇帝陳說叛軍的形勢,玄宗皇帝恨不得剮他的肉削他的骨,怎麼可能聽這個敗軍之將的奏報。
封常清三候無果,只好親自騎馬往朝廷上書,行到渭南郡的時候,剛好與皇帝派下的前使相遇,前使執敕令將封常清當場削其官爵,命他速還高仙芝軍部,以白衣自效。錦袍換白衣在封常清看來,已經無所謂了,皇帝罰他以白衣之身在高仙芝軍中效力,不是希望他能戴罪立功,只是單純的辱其顏面。封常清知道自己丟了洛陽,死罪估計是難逃了,於是他也沒再爭辯,直接接了降罪的敕令,回到驛站,當即提筆草遺表書,陳述叛軍的實力,分析
著自己親自血水裡淌出來的戰局,並依此提出自己的一些應對破敵之策。洋洋灑灑數千字,期盼著他死之後,皇帝不可再輕敵,多少能聽從一些他的策略,早日平了叛亂,他也算是為國盡最後一份忠,一雪恥辱只能靠自家的好大哥了。
當時朝廷上下皆以為安祿山狂悖逆行,低估了叛軍的勢力,認為不久即可撲滅這團不聽話的火苗,封常清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洛陽一戰,封常清大敗,所以他才有此一表,希望別人能以他為戒,謹慎行事。
高居廟堂的皇帝陛下自然不知道封常清戰敗的真正原因,但高仙芝不糊塗,他隱約明白封常清不僅僅是輕敵那麼簡單,戰敗的因由元素絕對很多,而且兩人是多年知己,於是高仙芝便命封常清巡監左右廂諸軍,以助自己,也真心盼他能將功補過,重振雄風,好換回那一條命。
等安頓好了封常清,安祿山那邊估計一時半會也不會有大動作,於是丟了陝郡的高仙芝謹慎行事,他退守潼關後軍紀嚴明,日夜操練,爭取儘快把這些拼湊起來的隊伍磨練出個樣子來。做好了長久打算的高仙芝按部就班,準備著融雪一般,慢慢化掉安祿山的勢力,畢竟自己的後方是富庶了將近百年的大唐帝國,安祿山可沒有那麼雄厚的資本,他所借不過是一鼓作氣,措手不及而已,緩過勁的大唐,那才是飛龍在天。
高仙芝的戰略思路是很對的,將軍們明白,文臣們也明白,安祿山這邊也明白,睿智的玄宗皇帝估計也明白。可是別人都能等,唯有他不能等,也不肯等,他要雷霆出擊,他要飛龍在天,他要安祿山立刻就跪在自己腳下,驕傲如他,豈能讓一個賤種壞了自己一世英名。
潼關監軍邊令誠多年來伺候皇帝,對於皇帝的心思揣摩的很明白,知道皇帝希望速勝,於是自打從長安出發,一直到駐守潼關,他一方面多次製造由頭藉口,從軍部的糧錢裡給自己摟好處,一方面不停的向高仙芝制定軍事計策,勸他儘快用兵,早有斬獲。高仙芝不糊塗,對於邊令誠中飽私囊的行徑故作不知,畢竟是皇帝派的監軍,撈不上點油水誰樂意幹這苦差事,但是你一個不陰不陽的閹人,偷偷摸摸啃點吃食就行了,權當舍點銀子堵你的嘴,可你一邊往嘴裡刨,一邊還要對我的軍務指指點點,要不是看你是皇帝的人,往日還算有些交情,早都把你拖去喂狼了。所以邊令誠的那些苦口婆心高仙芝自然是不搭理的,於是這一次次的無動於衷終於傷了邊令誠的面子,使得邊令誠懷恨在心,暗下決心,定是要伺機報復回來。
等到後來高仙芝也丟了陝郡之後,邊令誠知道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可得抓住了,於是他連夜秘密入朝奏事,向玄宗反映了高仙芝、封常清敗退之事,面聖時添了點鹽加了些醋,他說:
“封常清逢人就說叛軍強大不可敵,使得帝國軍心大為動搖,而高仙芝則更是不堪,被安祿山嚇得直接不戰而退,放棄了陝郡幾百裡地,更是偷偷剋扣士兵的糧食和賞賜,將救命的物資錢糧全往自己兜裡攬,絲毫不顧及軍士的死活,真是枉顧了皇帝的期望,拿著帝國資源人命,不思上陣殺敵報效朝廷,反而擁兵自重趁火打劫中飽私囊,真真不堪大用,乃是犯了欺君大罪”。
唐玄宗聽了邊令誠的一面之辭後偏聽偏信,他本身就在埋怨這些人戰果不佳,再聽聞兩人竟有如此齷齪勾當,大怒不已,立刻派遣邊令誠帶著旨令火速趕赴潼關軍中,將高仙芝與封常清立斬不赦。
“這便是那聲名遠播的帝國雙壁之結局,悲哀可嘆!”
墨升在自己心裡暗歎一聲,繼續講吓去。
天寶十四年臘月十八日,皇帝的特使邊令誠回到了潼關,他先派人把封常清叫來,向他宣示了皇帝正式敕書。封常清自知該死,便把自己的數千血淚遺表遞交給邊令誠,只求他能奏報皇帝,也不枉費了自己最後的一點赤膽盡忠。邊令誠假意收下後,毫不顧及相識多年的情分,便直接將其斬首,暴屍於蘆葦之上。高仙芝回到官署後,還不知道封常清已被殺,邊令誠這邊就帶著百名大內御用陌刀手,在官署門口,對高仙芝宣讀了皇帝要處死御史大夫高仙芝的詔命。高仙芝還沒來得及下馬,便聽聞如此晴天霹靂,他急忙翻身下馬,面對著那個往日交往密切的好友爭辯道:
“我遇敵戰敗而退,死是應當。但詔命裡說我私下剋扣軍士賞賜和軍糧,純是誣衊。上有天、下有地,兵將都在這裡,您難道不知?”
義憤填膺的高仙芝越說越氣,對面的邊令誠目光卻是越來越冷,他不理會這位往日好友的憤慨,只是冷眼注視,注視著這個驕傲將軍最後的掙扎,他享受著報復的愉悅感,誰讓你不聽我的話,你越掙扎我越興奮。
高仙芝還在高呼,他對著隨行計程車兵喊道:
“我高某人把你們招募來,當然是想打敗叛軍多得賞賜,但安祿山力量正強,這是事實,所以暫避鋒芒,撤退至此,也是為了加強潼關防守,以待來日。我如有罪,爾等可以直言,如若無罪,你們就大喊冤枉,好讓邊監軍知道我們的屈辱,讓陛下知道我們的不甘!”
雖然高仙芝平日裡為人有些驕傲,對於錢財權勢也很嚮往,可這都屬於人之常情,大是大非面前,他稱得上是一個豪傑,手下的軍士仰慕其才華,感激其知遇,敬佩其氣節,此刻聽聞皇帝欲斬自家主帥,紛紛高聲大喊“冤枉!”其聲雖震天動地,但根本撼不動皇帝的那一絹詔令。
邊令誠依然在冷眼相對,他是個真小人,一直奉行斬草除根不留後患的理念,這一次費盡心機才能除掉高仙芝,他可不會有半點心軟,再說了要你命的是皇帝陛下,於我邊某人何干,黃泉路上陰曹地府,討債索命有本事你去找龍椅上那位,今日無論如何,你是走不出我為你寫的這個“死”字。
高仙芝的掙扎註定是垂死無用,邊令誠可不會去可憐一個失去利用價值的棋子,所以臨行之前,他請求皇帝恩賜自己一支力量,以防止高仙芝封常清鋌而走險。高仙芝封常清都是帶兵多年的將軍,手下有一些只知將令不知王令的狂徒也是情理之中,自己不可不防。皇帝聽了這話,本來還在猶豫是不是真的要斬立決,加之邊令誠這般誅心之言,更是要讓他們死的透透的,當即從御林內衛中調出一百把陌刀,護送著邊令誠趕赴潼關。
潼關官署大營前的高仙芝高呼冤枉,底下那些出生入死多年的的護衛更是不乏血脈奮勇之士,今日皇帝收了詔令還倒罷了,如果真的要斬我主帥,他們豁出性命也要違抗上命,搶出元帥,奶奶的,老子的好日子是元帥給的,可不是那華清池裡的老皇帝給的,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也學安祿山造反去!
官署門前的氛圍越來越不對勁,兩方人員勢如水火,高仙芝這邊是星火四濺的摩拳擦掌,邊令誠那邊是一言不發的暗流湧動。火勢這邊越燒越旺,大有一言不合就刀劍相向之相;水勢這邊也是殺機隱現,一百把寒光閃閃的陌刀隨時準備出擊,他們可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在他們看來,一切的阻擋,都可用手中刀破開。
高仙芝任由底下的軍士發洩不滿,有些話他不好說的太明白,還要靠手下人來點破,只是今日的邊令誠很不尋常,這個閹人只是宣讀了皇帝的誥令,便後退了幾步,這幾步剛好讓他退到了陌刀隊的身前,他很理智,不理會對面那群人的大呼小叫,只是捧著皇帝的誥令,冷眼看著,也不回高仙芝的話,任你如何沸騰,我自巋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