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
又熱又餓的兩個少年軍士,此刻正仰面躺在一顆老柳樹下,有一搭沒一搭的牢騷咒罵著,問候的物件自然是今天遇到的這些個奇葩敗類,一個個都是人模狗樣,卑鄙齷齪,陽奉陰違,蛇鼠兩端。雖然偶有不同,但本質一般無二,都是嘴上各種賭咒發誓,怎麼怎麼上陣殺敵保家衛國,腳底下卻是紋絲不動,寸步不離自家的賊窩,任你把家國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喊得漫天響,他自巋然不動,堅守本心,勢要把縮頭烏龜做到底。
你說你貪生怕死也還能理解,可是如今睢陽城都這般局面了,這些人還是往日的作派,一副高人一等的鼻孔,對著幫你賣命的軍士們冷嘲熱諷言語羞辱。城中守軍糧草吃緊,窮苦百姓數日不餐,而這些狗大戶明明各傢俬儲豐厚,就是不願拿出來分享,對著窮人滿是厭惡,對著軍士滿是輕蔑。更有可笑之人,以為錢還是原來的錢,還妄圖用那幾兩銀錢買點良心,買點跟官兵的香火情面,一邊嘴上盼著守軍能勝,一邊心裡嘀咕著城破了以後該怎麼買胡人的碼頭。這群人心裡都在盤算著,面對睢陽的困境,他們究竟該如何安身立命明哲保身,這個難題搞得他們焦頭爛額,費盡腦汁,腦袋上的龜毛也是一把一把的掉。
對於城南那幫狗大戶們的做派,上到中丞太守,下到軍官百姓,無一不是心知肚明,偏偏這些人還在惺惺作態,自作聰明。
“其實這些人也蠻可憐的,天天絞盡了腦汁,就想著咋樣即能當婊子又能立牌坊,也是夠累的!”
少東家也看開了,不由得替這些人感慨了一句。
“呸!可憐之人必有可憎之處!“
黑小子先是罵了一句,接著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語氣低了下來,嘀咕著:
“是啊,人都是這樣,快餓死的時候只想著怎麼能吃飽,能吃飽了就想著怎麼能有兩錢花花,有錢了就想娶婆娘,娶了婆娘還想討小妾,討了小妾還要有使喚的人,要使喚人就得有功名,弄了功名更想當官,當了官又想著往上爬,爬上去了還想當大官做宰相,當了宰相還想封王拜侯,封了王侯還想做皇上,做了皇上就想活得久,活的越久就越怕死,不想死就得修神仙,你說人活一輩子累不累,到底圖個啥?”
少東家聽著黑同伴這一長串順口溜的話,有點異樣的打量著身邊的這個同伴,擠眉弄眼的,突然覺得這個認識了十來年的小夥伴有點高深莫測,城府不淺吶。
“哎呦喂,二小吖,你可以啊,小小年紀就這麼通透了,了不起,了不起,你都能掉書包當先生了!”
黝黑少年不好意思的撓撓頭,黑黑的臉不好意思的一紅,訕訕一笑:
“我這也是以前聽獻述老師說的,我哪有那個肚才!”
聽同伴提起了授業恩師,少東家也變得正經起來。
“也不知道獻述老師現在怎麼樣了,自打他當了翔陽縣令以後,雖然也是來過幾封書信,可誰知道後來能遇上安祿山這狗雜種要造反,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安好無恙?”
“唉!“王二小也跟著感概一聲,”獻述老師把脾氣你也知道,為人剛直不阿,他所管轄的翔陽縣剛好又在賊人的地盤上頭,就當下這光景,想安寧都安寧不了!”
想起他們的授業恩師,兩個少年也是唏噓不已,他們倆只能在心裡默祝老師能夠趨吉避凶,少受些煎熬。雖然他們的老師才學高深,風骨魁奇,但畢竟不像中丞大人一樣文武兼備,提筆能安邦,上馬可殺敵!
在這亂世,越是錚錚,越易早折。
兩個人還在回憶著過往,突然遠處巷子傳出陣陣吵嚷聲,隱隱還有人在啼哭。二個少年相視一眼,迅速起身,一邊整盔提刀,一邊循著聲音快步趕去。還沒到跟前,便遠遠看到十來個人聚在一起,正對著被圍起來的人指指點點。
兩人一看這個狀況,當即大聲喝問起來,圍觀的人群看到來了兩個帶甲的官軍,趕緊散開一個口子,被圍在中間的人這便顯出了身形。被人群圍起來的是三個人,一大兩小,此刻都是跪趴在地上,滿臉淚水,正向著圍觀的人群不住的磕頭作揖。那大人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左右兩側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男孩也不過七八歲,通通都是一身黑布衣,補丁層疊,破舊不堪。三個人都是面黃肌瘦,眼窩深陷,腮幫子突出,額頭都磕出血了,血水跟淚水和著泥土抹在臉上,紅一道黑一道白一道。臉和手都是皮包骨頭,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見,一看就是餓了好些時日的樣子。
少東家快步來到三人身前,大聲呵止住她們的哭泣,跪著的三個人抬頭看見眼前站著兩位帶甲的軍官,神情更加惶恐不安,頭磕的更狠。
“起來說話!”
少東家看著跪著的三個可憐人,心裡已經滿是氣憤和同情,他怕三個人繼續磕頭,只能用官威喝止住了她們的舉動。三個人懾于軍官的氣勢,趕緊剋制住了哭泣,一邊抹淚一邊唯唯諾諾的站起了身子。
“咋回事?”
少東家剛開口問詢這母子三人,還不等那婦人回答,身邊圍觀的一個人就搶著答道:
“我知道……”
本來就很窩火的少東家回頭狠狠瞪住那個搶答之人。
“我問你了麼?”
搶答之人想來骨子裡就是個好迎奉的,正欲給軍官大獻殷勤,不想馬屁拍到了馬腿上,被這一句喝問直接噎蒙了,擠到舌頭尖的一長串字詞只得硬生生一個個再咽回肚子裡,又不好發作,很是委屈的樣子。
“你說!”
黝黑少年打個圓場,指著那個有些驚懼的婦人說道。
“回稟大人,奴家,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