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無雲萬里天,千里江山四面城。
昔日繁茂的睢陽城,此時如同一隻受傷的雄獅,在這頭雄獅的四面,正匍匐著一群伺機而動的餓狼,這群來自遼北的胡狼,猙獰可怖,嗜血而又頑強。
睢陽城已經被圍困了七個多月,內有巨耗,外無援兵,大唐朝廷派來增援的除了那三十份空白告身,別說一兵一卒了,就連一斗米一根毛也沒有見過。整座睢陽城,上至中丞太守,下至窮苦百姓,早已經是山窮水盡,那條活下去的出路眼瞅著是越來越渺茫。
正月初,張巡和許遠兩位大人匯合組成的這六千八百名守城大軍,經過這七個多月數不清楚的保衛戰,苟活保留下的,已經不足一千七百之數。要不是中丞大人張巡和十數位將領智計百出,再加上所有守城軍士悍不畏死,只怕千瘡百孔,零落不堪的睢陽城,早已經被那些賊人所攻破,整座城絕逃不過被屠戮一空的下場。
天時不順,地利又被困,當下只剩城裡的“人和”還算凝聚,勉強堅持到了現在,可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人和”這個因素也快要崩潰了。
“沒糧了”
這是睢陽城目前最大的困境。
所謂戰場上的攻伐拼殺,睢陽城仗著城牆寬厚,軍士齊心,已經堅持了這麼久,戰爭的猙獰恐怖已經被人們慢慢接受並淡漠,人性裡與生俱來對死亡的那種神秘恐怖,也不再那麼讓人膽戰心驚。任你再脆弱怕死的人,日日夜夜看著身邊的那些流血犧牲,近在咫尺的由生到死,心也開始麻木起來,死人這種事看的多了自然也就見怪不怪,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麼好了不起的,反正死的又不止我一個,諾大的睢陽城哪天不死幾十個人啊!性命在這一刻,只是個早晚而已。
死很簡單,但是活著就難了。
活著,首先你就會餓。對於當下的睢陽軍民,死了倒有一樣好,那便是不用每天這麼忍著餓。城外因為這場仗丟了性命的敵人早就數倍之多,對於守城的軍士們來說,早都換夠本了。只是這活生生被餓死的滋味,實在是不太好熬啊。
離了巷子的兩個少年軍士,此刻也是飢腸轆轆,本來這個點正是該吃中午那一頓飯的時間,雖然那頓午飯還是三個窩頭,可有那三個窩頭墊著也好啊,起碼不用像這會抓心撓肺的難受。
“哎呀,剛才失算了……”
少東家一拍腦門,有點懊惱的發起了牢騷。
“咋了?”
黝黑少年有點不解,不明白為什麼少東家突然這樣說話。
“剛才只顧著耍大方了,起碼給咱留上兩個麵餅啊,你看那包袱裡的麵餅子,那麼大,那麼白,我一口就能吞一個……”
少東家這麼一說,兩個人果然更覺得餓了,越想越餓的難受,此刻的少東家恨不得立刻折回去,實實在在要回兩個麵餅子,填到自家肚裡來。
“哎,算了吧,那娘幾個比咱餓的多了,那些麵餅到咱們肚子裡是解餓,可到了她們家就是救命啊。“
感慨了一句,黝黑少年也是話鋒一轉:
“不過話說回來,宋家的那些麵餅也確實是白奧,比以前在你家裡吃的可白多了。咱們拼死拼活刀頭舔血,啃的是又硬又糙又吃不飽的黑窩頭,這些狗兒子躺在家裡有人伺候著,吃的卻是白麵精米,真恨不得扒了他家的米倉,剪了他們的舌頭。我敢打包票,他們家藏得米糧絕對夠咱倆吃一年的!”沉穩的黝黑少年此刻因為餓也顯得有點氣急敗壞起來。
“一年?你當他家是我家?我敢說,他傢俬藏的米絕對夠咱倆吃十年的!”少東家一邊指手畫腳的打比方,一邊還不忘嘲笑下同伴的淺薄無知。
“那麼富?不會吧!我覺得他們家應該沒那麼多吧,也不敢私藏那麼些吧?”黝黑小子一臉的不相信。
少東家一臉鄙視的看著這個認識了十來年的小夥伴,看得對方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這才伸出雙手比劃著:
“我們家你是知道的,攏共就那麼一百多畝地,還大部分是旱田,水地就那麼十來畝。就算這樣一年到收糧的時候,七八個囤子堆得小山一般,哪個不再帶上個帽子。就那一個囤子咱們十幾個人都抱不住,一個個又那麼高,再帶個帽子尖,你說你能吃幾口,撐死你都吃不完一個囤子。”
談到自己家的產業,少東家彷彿又變回了以前那個高高在上的優越少爺,從內而外散發出來的那股子自信心,可不是眼前這個黑炭頭跟班所能比擬的。
“……”
黝黑少年訕訕,果然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少東家繼續趾高氣昂的分析著,此刻也忘了餓,渾身還滿是力氣。
“至於我家啥情況,那也才是從我曾祖那時候富裕起來的,而且咱那還是鄉下地方,根基到底先天不足。可宋家這些王八蛋那就不一樣了,據說他們家祖上是聖人微子,獻述老師以前給咱們上課時講過,聖人微子那可是商王帝乙的長子,後來的商紂王帝辛的長兄,哎,商王哎,傳說中大一統的人王啊,就算微子啟只是個庶兄,可那到底也是人王的血脈,後來他被分封到這商丘睢陽,建立了宋國。一個國啊,那得幾千幾萬個我們家,幾千幾萬個一百多畝地啊。雖然後來歷史久遠,到今天宋國也沒有了,可畢竟瘦死駱駝比馬大,換湯不換藥,人家宋氏一脈算的上是睢陽城根正苗紅的主人,盤根錯節的發展了幾千年,雖然總免不了浮浮沉沉的,但那也不是我們家那三瓜倆棗能比的好不,拔根毛都能壓死咱。所以你想想,這些貨是不是富得流油,我估計啊,今天這麵餅子都是做給外人們看的,要是不打仗,指不定今天這饅頭給他家狗吃他家狗都嫌硬,媽的,咱活得還不如人家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