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
烈陽焚空。
新秋的空氣依然帶著暑時的燥熱,睢陽城郭裡的房屋安靜整齊,巷子裡的樹也是挺拔祥和,沒有風,沒有蟲,只有一陣陣眉飛色舞的捧腹大笑聲,笑聲裡充滿了嘲弄,帶著點不可思議,摻雜些快意恩仇,仔細聽還有點幸災樂禍。
此刻巷子裡圍觀著的人比起剛才更多了不少,原本很多藏在門背後的耳朵聽著精彩的節目,貓撓心一般,實在是忍不下去,紛紛鑽了出來。這些人有高有低,有胖有瘦,有老有少,有主家有僕從,裡裡外外圍了有兩三圈,馬
馬虎虎幾十號子人。來的遲的正在向相熟的打聽動靜,來得早的一邊講一邊笑,豎著耳朵聽的,也是一邊聽一邊笑,大家都是歡天喜地七嘴八舌,太難得能在這樣的苦悶日子裡碰到這千載難逢的熱鬧看,自然各個都是神采飛揚,手舞足蹈。
反觀吃了大虧的宋延正是又氣又恨,想他平日裡頤指氣使慣了,無論家中僕婦還是外面百姓,哪一個見了他不是畢恭畢敬行禮作揖,尊稱一聲“宋老爺”,就是那些朝堂命官地方鄉紳,見了他也是“明經長明經短”的搭話。
別說被人像死狗一樣打倒在地,就是言語激烈嗚嗚喳喳的也沒有多少人。在這睢陽城裡,他雖然不至於橫行霸道,可起碼也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小撮人,活了幾十年了,何曾受過今日這般侮辱。宋延正想到自己被這兩個小畜生打翻在地,又遭到圍觀的這群混蛋們的恥笑,他哪裡還顧得上平日裡的斯文偽善,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抹了一把鼻子,竟然滿手是血,洶湧的鼻血流了一嘴巴,淌到了胸前的衣服上,更是狼狽不堪。
面目猙獰的宋明經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邊嘴裡罵著汙言穢語,一邊四下打量,看見不遠處牆角有幾塊青石,飛奔過去,撿起兩塊,就衝著那個打他的青年面門砸去,滿目猙獰。少東家冷冷看著他的動作,待到他的石塊快要砸到臉上時,微傾身子,轉了一個側角,伸出右手,迅速鎖住對方手腕,再伸出左腳,手上用力往下一拉,拉扯的力氣再加上對方的前衝力,剛好絆到腳上,又將宋大老爺結結實實的摔倒在了地上,同樣的招式,同樣的狗吃屎,同樣的鬨堂大笑。
這一次的屁股朝天摔得更狠,宋大老爺都有點昏厥,他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爬了起來,也不站起身,直接坐在地上,就那麼捂著鼻子,喘著粗氣惡狠狠的盯著眼前那個比自己瘦小的少年。正在僵持之際,圍觀鬨笑的人群突然被人強行撥開,領頭的是個穿一身絲衣的青年,看著二十八九的樣子,樣貌俊朗穿著得體,身高體壯氣勢不凡。這個青年看著坐在地上滿身血汙的宋大老爺,大驚失色,快步衝過去,跪下身子扶著對方,嘴裡咬牙切齒的問道:
“父親,哪個狗賊將您打成這樣?”
趕來的這一隊人原來是宋延正的家人,為首一身華服的那個青年正是他的嫡長子宋續赤,後面跟著的幾人是他家的家丁,原來在那圍觀的群眾裡面,有人看出了宋家老爺與官軍好像有點不對勁,便急急忙忙跑到宋家通風報信去了,宋續赤得了訊息趕忙帶人過來,以免自家父親跟官兵真起了衝突吃了虧。宋續赤本來想著來幫幫腔然後勸勸他父親,誰曾想不知道怎麼回事,兩方竟真動手打了起來,而且還是自己親爹被人打翻在地,也不知道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打我爸爸。
“你怎麼死到這會才來,老子都快被人打死了,他媽的,就是那兩個當兵的小雜種,你給我弄死他們……”
宋延正如同一條被人打斷了腿的老瘋狗,當他看到自己的兒子領著人來了,一下子就得了勢,指著身穿鎧甲的少東家兩人破口大罵,滿身血汙,唾沫橫飛,氣急敗壞,哪裡還像平日裡那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宋大老爺。
宋續赤先伸手扶起自己的父親,交到了家丁的手上,然後回過身看著眼前的這兩個少年軍士,雖然心裡恨不得將對方剁成肉醬,但看著那身鎧甲和腰間的刀弓,仍然頭腦清明,選擇了隱忍,他努力的剋制著自己,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
“我父親是你二人打傷的?”
宋續赤看著這兩個比自己矮了快一頭的少年,儘可能的放緩語氣,用壓得很低的聲音問話。
少東家沒有搭理宋續赤,而是轉身走到了黝黑少年跟前,兩個小夥伴四目相對,小聲商量著,黝黑少年看著對方趕來的一行人,有點拿不準:“好像搞得有點麻煩了。”
“沒事,咱們又沒先動手,怕什麼?”
少東家還是一如既往的自信滿滿,跟班的黑炭頭膽子就小的多了。
“我只是有點擔心,萬一事搞的太大,讓南師知道了會不會不好?”
“這種事又不違背仁義道德,南師教導咱們要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咱們問心無愧,理在咱們這邊,怕個錘子!”
“怕倒不是怕,我剛才悄悄問過那個小男娃了,他家確實已經好幾天沒吃過一嘴了,他媽媽也是不得已才要賣女兒,昨從早上一直哭到今個,說是把姐姐賣了好換點米,屋裡四口人說不定還能湊活熬下去,要不然四個人都得餓死。他們那已經開始有餓死的了呢!”
“那現在這個狀況咋弄?”少東家難得問起了自己的小夥伴。
“你看著,我來弄,你提防著對面那三個藍衫人。”此刻的黝黑少年沒了縮頭縮腦的窩囊,瞬間化做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好!”
少東家聽了黝黑少年的安排,退到了母子三個的跟前,注意力已經掃過了對面幾人中的藍衫漢子,黝黑少年則是走到宋續赤的面前,抬頭看著對方。宋續赤看著兩個少年軍士嘀咕起來,以為對方是怕了自己,也不著急逼迫,心裡已打定了暫且忍耐的主意。
現在睢陽城外有安慶緒的反叛軍馬十幾萬,圍城都已經半年多,整座睢陽城的守備全靠這些低等的軍士,他們宋家倒不是怕了這些卑賤的賣命人,只是現在風頭不好,局勢變化莫測,這個節骨眼上,儘量還是不要與當兵的起衝突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他家褲襠裡的屎可不少,經不起別人脫褲子。原來就在兩個月前,睢陽守軍因為糧草不足,便向他們這些大戶徵過糧,他們宋家以餘糧不多為由,只繳了個面子錢,搪塞糊弄住了官兵,雙方都是心知肚明,就這麼微妙的共存著。再往後,形勢更加嚴峻,今天這個場面人多口雜,包藏禍心落井下石者不乏其眾,所以還是低調謹慎一點的好,小心使得萬年船,省得牽連甚廣,到時候弄得滿城風雨,牽一髮而動全身。眼前這兩個小畜生好打發,但若是因此引來了中丞或者太守,查出點什麼就沒法收場了,一來二去再搜出私藏的米糧,失了那些準備進貢給叛軍們的財寶,豈不前功盡棄因小失大。既然對面的兩個小畜生怕了,那他就借坡下驢,快快了結此事,至於受傷失了顏面的父親,回到家冷靜下來再講明利害,相信父親自會忍這一時之氣。等到日後安慶緒的人馬攻破城池,他們再舉家相投,獻出誠意,難保他們宋家不會更上一層樓。至於這兩個小雜種,打仗死了算他們命好,如果僥倖活下來,相信父親大人必會親自一雪今日之恥。拿定了主意的兩波人都不先開口,就這麼面對面,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個低著頭看黝黑少年,一個仰著頭看宋家大公子。
宋延正看著自己的兒子遲遲不肯動手,恨不得親自衝上去,卻又苦於自己不是對手,貿然行動又是自取其辱,只能在那不停的喝罵自己的兒子。
“宋續赤,你個狗日下的東西,還不給老子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