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夕陽滿山。
半枯的秋草在夕陽下看來宛如黃金,遍地的黃金;石板砌成的官道向著前方伸展,宛如黃金堆中的一串串白玉。
風在吹,鳥在啼,秋蟲在低語,混合成一種比音樂還美妙的聲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在耳邊低語。
滿山瀰漫著花的香氣、草的香氣、風的香氣。甚至連夕陽都彷彿被染上了芬芳,芬芳得宛如情人鬢邊的柔發。
"世界原來真的如此芬芳,如此美妙!"
在這如詩歌一般浪漫的氛圍裡,突然傳來一句越顯稚嫩的讚美。
"啊!呸,你從哪裡學的這狗屁倒灶的話,聽得我直犯惡心!”讚美聲還沒落,立馬就有一個人炸了毛,拔高了嗓門喊叫起來!
“哎呀!少東家...”剛才還在感慨的聲音明顯被嚇了一跳,語氣多少帶點責怪,只是後面的話又變得不好意思起來,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這是年時中丞大人跟南師在雍丘城頭說話的時候我偷聽來的,嘿嘿...”
“呦喝,你碎仔這算是刺探軍情啊?你不怕我把你慫給檢舉了,叫人逮住你,然後把你碎慫吊起來打?”
一個趕緊解釋,一個不依不饒。
“哎呀,他們是在城頭上說的,剛好輪到我站崗呢,我覺得那話很好聽很有學問就偷偷記下了,尋摸著以後如果能活下來了,就教給我娃!”
“你想啥呢,你看看這陣勢,還想活著回去?還想給你娃教唸書?嘖嘖嘖,做夢娶媳婦想滴美,南師都不一定能活下來,更何況咱們兩……”
“也是啊......賊那麼多…...”
交談的兩個聲音到這便停了下來,只剩下落日餘暉灑滿秋草。而鋪滿秋草的黃金地上散落著一具具屍體,殘肢斷臂一地,血肉模糊滿場。那些屍體一個個神情驚恐,死不瞑目,他們穿著統一的制式盔甲,只是容貌各異,大部分是裝束外貌特徵明顯的蠻人,只有少數十幾個是普通的漢人。這些已經化作亡魂的兵士,死狀悽慘,相隔三五步便有一具不完整的屍首躺著。這些死人大部分都是一分為二,左半邊身子在一邊,右半邊身子則甩在另一邊。有的人手還握在刀柄上,刀尚未出鞘,便被襲擊者從肩到腰,斜著劈成了兩段,五臟六腑淌了一地,身上的盔甲在襲擊者雷霆轟擊之下彷彿紙糊的一般,切面光滑。有的人兵刃倒是出了鞘,甚至進行了格擋反擊,但是收效甚微,死局是躲不過的,格擋的刀甚至都被劈碎了,相比而言,刀碎了人就沒那麼慘,起碼身子還算全乎,只是脖頸處那見了骨的傷口依然觸目驚心。數里方丈的秋草地上,鋪滿了陣亡的軍士,已經發黑的血液灑在金黃的地面上,就像開出了一朵朵妖豔的花兒,美麗又妖嬈。
與之相反的是不遠處,磨得如白玉一般晶亮的官道上,另外整齊的擺放著一排身穿明亮鎧甲的軍士屍首。屍首旁是一群身著同樣玄甲戰靴,腰挎橫刀的軍士們,這些人席地而坐,三五成群,望著那些躺在官道上的戰友,無悲無喜,三言兩語。年老的軍士抽著菸斗,吧唧吧唧,青煙順著煙桿被大力的抽進肺裡,再從口鼻裡撥出濃厚的白煙。充分燃燒的菸草散發著獨特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鑽入大家的鼻孔,稀釋著花草秋香裡混雜著的濃濃血腥味。
剛才鬥嘴的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軍士,身材略低的身子寬厚一些,被另一個面板黝黑的少年軍士喚做少東家,少東家此時也沉默不語,剛才打趣黝黑少年的興致已經變成了凝望殘陽的深邃。就這樣,兩個少年同其他人一樣不再說話,靠著樹,屈著腿,一起看著日頭一點點躲到山裡。
終於看不見了......
“好了,送兄弟們上路!”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校尉站起身吆喝了一聲,眾人聽令迅速的站起身來,秩序井然的排成數列,跟著軍官朝著官道上的戰友們走去。來到了躺在官道上的戰友跟前,校尉把懷中的粗麻布包解了下來,從裡面取出了兩根白蠟燭,一小把線香,一打子符籙,一些乾枯了的瓜果,用火摺子點燃了香燭,插在土裡,又拿起符籙,一張一張的點著,嘴裡念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霑恩。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誅刀殺,跳水懸繩。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跪吾臺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為男為女,自身承當,富貴貧窮,由汝自招。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脫離苦海,轉世成人......”
身後的其他軍士們盯著燃燒的香燭,目光尖銳,腮幫子因為咬緊的牙床,將清瘦的臉窩陷得更深。
中年軍官終於燒完了黃紙符籙,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
“跪......”
身後的數十名軍士聽了喝令,整齊劃一,雙腿跪地,腰桿筆直,雖然跪著,也似那戳天的巨峰一般挺拔屹立。寂靜的空氣裡沒有嗚咽,只有牙齒緊咬和拳頭死攥的聲音,秋風都不敢吹。
過了良久,校尉拔下腰間的酒囊,倒在擺好的乾果前,大喝一聲:
“送......”
身後的軍士雙拳拄地,把頭重重的磕在身前的土裡,一隊人磕了三下,便把頭低下,再沒抬起過。
又是良久,校尉大喝一聲:
“起......”
身後的軍士聞言慢慢的抬起了頭,目光這才看向了躺在面前的戰友們,眼眶含淚,站起身來。
兩人為一組來到一具屍首邊,收好屍首身邊的陌刀,脫下甲冑頭盔,整理好裡面的衣物,擦乾淨腳上的軍靴,收拾妥當後給每人嘴裡塞上一枚銅錢,臉上蓋上一塊白布,小心翼翼的抬到早早堆砌好的柴火上,澆上火油,點燃柴火,冷眼看著熊起的火焰吞噬掉戰友們的身體...
人定。
一片漆黑。
數十人的隊伍趕著兩架牛車,拉著甲冑兵刃,擺好前後陣型,默默的往不遠處的巨城行去。多數人身上都揹著一個布袋,布袋裡包著的是戰友們那尚有餘溫的骨灰。
軍官帶著幾個人吊在隊伍的後面,刀已出鞘,箭已上弦,三人背靠背成一小隊,每隊相隔十餘丈,快步往前移動。
夜已深,秋蟲也不再窸窣,只有軍靴劃過草尖發出的颯颯聲。
黝黑少年跟他的少東家與另外一個四十餘歲的老兵組成一個戰圈,分佈在隊伍的右後方。少東家右手執橫刀,刀刃貼在左胸外側,刀身始終不離身體中線,頭略低,彎腰弓步如一隻狼般前行,眼睛如鷹隼一般盯著漆黑的墨夜。雖然行動迅速,但心裡平靜如水,全身上下流淌著一圈圈常人看不見的氣流,向著四面八方盪漾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