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素素抱著膝蓋坐起身,極其輕地吸了口氣,閉上眼,風撩動她額前細碎的絨毛與長睫一起顫動。
田素素問她:“好奇怪,那天你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走這麼遠的路到我家的?”
餘磬書定定地思考幾秒,噗嗤笑出聲:“我也忘了,總之只記得自己走了好遠好遠啊,然後終於到了。”
她輕聲說著,有些心虛,“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田素素搖搖頭,嘲弄道:“沒有,他們在外人面前,還是裝得很恩恩愛愛的,裝得像個正常人。”
胸腔中苦澀蔓延,無力掙脫,無能為力的痛苦將她整個人籠罩。
餘磬書坐起身,把手換在田素素瘦弱的肩膀上,手底凸起的骨節硬到她手臂發疼,她緊緊抱著她,將頭深深埋在田素素頸窩中,溫熱水跡暖到人身心顫抖。
“對不起……”
田素素握住她的手:“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有時候我覺得,我是不是不該出生,也許我的出生是造成這個家庭不堪重負的原因,也是他們感情破裂的源頭,如果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她說的雲淡風輕,好像在說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是我造成這一切的嗎?”
餘磬書否定她:“不是。”
“所以為什麼要怪自己呢,小書?”
她眼中終於流下一滴淚水:“你也不是造成這一切的原因。”
餘磬書哭到泣不成聲,田素素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她的背,安慰道:“長大吧,長大就好了。”
“你忘了嗎?你是自由的,你會飛。”
雨夜中,雨水絲絲未曾斷絕,漫天雨水中,一把傘輕輕飄向雨夜中的女孩。
她將小小的自己抱做一團,像在母親肚子裡的形狀,扭曲卻柔軟的臍帶從肚臍處長出,人卻越來越小了,小到堪比高空落下的雨滴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又逐漸大了,大得像拳頭,未成形之前,是雨中快要凋零的梨花,像風雨中濕透的梨,落到地上,從殼子裡,長出一截嫩綠的芽,又長大了,卻變為一截幹枯的樹幹。
幹枯的樹幹卻被一隻長滿凍瘡的老繭的手撿起。
她邁著短腿,拖著和她一般大的樹枝,幹裂到皸裂的手流出血液,在樹幹上盡情流淌,流過樹幹幹皺開裂的樹皮,生命好似透過血液在傳遞。
吱呀一聲。
她用肩膀撞開門,嘎吱嘎吱亂響。
“爺爺!爺爺!我把柴火撿回來了。”
黑亮的眼睛望著床上那具幹癟的身體,她放下柴火跑過去,想要伸手搖搖躺在床上的爺爺,可手上的血液卻讓她停下了手。
爺爺說過,不要用髒手碰床單被子,家裡只有這麼一床被子,還要留著過冬,要好好養著,棉花被經不起洗,
盡管那床不知道哪一年彈的棉花被,棉花已經到處亂走,有的地方堆得厚厚一團,怎麼也抓不開,薄的地方卻薄到舉到眼前,可以看見渾黃燈光下發亮的瓦斯燈。
好像是兒子結婚那年的喜被,厚厚一床,6斤,棉花還是他親自送去彈的,為了防止彈棉花的人缺斤少兩,他在一旁站了一整天,抱著被子回家時,老舊的帽子上,磨損到泛黃的棉大衣上,沾滿了輕而薄的棉絮。
再後來……
兒子死了,兒媳改嫁了,只留下個兩歲的孩子,老人鋤頭揮舞不停,只要人活著,總是有希望的。
可是他也老了,老到鋤頭再也揮不高,彎曲的腰再也無法直立,面朝著黃土,汗水順著額頭流下,流進面板褶皺中,費力地仰頭看時,天邊一輪火紅的太陽。
女孩握著拳頭,用手背戳了戳老人在被子中彎曲的背,觸手冰涼僵硬。
也許是這個冬天太冷了。
她舉起柴刀,劈下雨水濕潤入裡的樹枝,丟進床頭的火堆中。
彌漫的青煙燻得白牆變成怎麼刷也刷不幹淨的烏黑,她掩住口鼻猛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