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反動分子的鎮壓,什麼時候也不過時!對你這樣的壞人,就是要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你不要狡辯,吳兆成惡聲惡氣地說,我們也不跟你廢話了,反正你幹過的那些壞事,從隊裡到公社,大家都掌握著,現在魏主任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只要你把那個廟宇拆除了,就不會把你抓起來,甚至在全公社巡迴批鬥。但如果你不幹,馬上就會讓武裝部指揮民兵,把你抓到公社,到那時就由不得你了,你看著辦吧。
原來如此!他們要強迫我幹誰也不敢幹,不願乾的缺德事!
我一下子腦袋“嗡嗡”作響,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是該硬撐下來還是堅決拒絕。我一時拿不定主意。
你們能讓我回去跟家裡的人商量商量嗎?這麼大的事,我一個人也不好做主。
我跟他們央求著說。
好吧,魏主任說,你趕緊回去商量去,在下午三點以前,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三挪地朝家裡走去。心裡狠狠地闂著自己:馬吉平,馬吉平。你這個敗家子,你這個喪門星,你這個掃帚星,你怎麼還不死啊?你禍害自己還不算,還要給全村人帶來災難,你讓孃老子怎麼活?讓哥哥一家怎麼活?如果神仙要怪罪下來,全村人全家人都要跟著你遭殃啊!可如果你不去幹,就要被關在黑牢裡,受盡折磨,不光要餓肚子,還要天天遭受人格侮辱,你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我回到家,面對著眼巴巴地看著我的父母,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向他們開口。可眼看著上工的時間快要到了,我不給他們答覆,就要把我抓走,作為生我養我的爹孃,同樣是痛苦的。我只能硬著頭皮,把剛才公社大隊和小隊三級幹部給我下達的任務說給他們聽。
父母一下便僵在那裡,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們像我一樣,根本沒有想到是要讓我去拆除寺廟。他們的意思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沒有央求人家嗎?看能不能通融一下,父親似乎還抱著一線希望地問。
什麼話也說了啊,根本沒用。要麼去拆廟,要麼讓我去坐牢還被要巡迴批鬥。
我長嘆了一口氣說。
唉,孩子,粗胳膊擰不過大腿,看來不答應是不行了。善良的母親說,你就答應下來吧,在你拆之前,我先到廟裡燒上一炷香,替你央求一下佛爺,請求他老人家原諒你,不要把災禍降到你的頭上。
她說著,蒼老的眼睛裡落下了眼淚,趕緊到箱子裡拾翻了一下。把當初臘月三十用過的香和紙張,悄悄地塞到懷裡,惦著個小腳,悄悄地到廟裡燒香去了。根本不敢讓領導看見,要不然會罪加一等的。
我和父親心懷忐忑地等著母親,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祈求神仙能放過我和我們一家,以及全村人。不要因為我的罪過,把災難降臨到大家身上。
好在小廟離我們家也不遠。過了一會兒母親就回來了。她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似乎神仙已經原諒了她這個倒黴的兒子,不孝的子孫;好像她這樣的舉動就上了雙保險,任憑我怎麼做,也不會把災難降臨在我們頭上了。
孩子啊,去吧,去答應人家吧。只是你拆的時候要小心點,不要把神仙弄壞了,弄疼了,讓他老人家跟著你受罪。記住你孃的話,在神仙和領導之間,我們只能選擇領導,因為人家活著的時候管著我們呢,神仙是管死後的事情的;就算將來讓你下地獄,你現在也只能得罪神仙了,沒有別的路走啊。只是你要小心再小心。我已經替你禱告過了,你也不要太擔心,神仙是不會怪罪你的,更不會怪罪咱們全家的,你就去答應人家吧。
我聽著老人家絮絮叨叨的叮囑,眼淚差點流下來。我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家門,望著呆呆地坐在炕頭上的親人,知道這劫難是逃不掉了。但願神仙只把災難降臨在我一個人頭上,讓我下地獄入油鍋,刀砍火燒,不管如何懲罰也不要讓他們因我而遭難。
當天下午,三級領導召集全體社員集中在廟院裡,看我拆除神像和廟宇。
人們都懷著各種複雜的心情看著我。我不敢看大家的眼睛,低著頭像一個罪人一樣走到神像的跟前,心裡默默地祈求著禱告著,請求他老人家原諒我。因為我實在是被逼無奈,我不得不傷害他毀滅他,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不敢看他的那雙大眼睛,甚至不敢摸一下他那顆大大的腦袋。我記得小時候到廟裡邊去玩,知道神仙后邊拴著一根繩子,繩子是釘在牆上的。現在只要把那個繩子砍斷,神像就會倒下去。神像有一人多高,他盤腿在一個蓮花上坐著,神情慈祥,嘴巴微微笑著,似乎在看清看透了人間世事。身上塗的油漆,由於年長日久,已經斑駁脫落,露出了裡邊的土灰色。所有的人都靜悄悄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好像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我一個像賊一樣,像土匪一樣,看著眼前這個獵物,要把它消滅殆盡。我繞到他的身背後,閉住眼睛,揮起斧頭朝著那個繩子砍去。只聽見“咚”的一聲,碩大的神仙身體一下向前倒了下去,頭一下撞在地上被撞得粉碎。我的心裡發出一聲“啊”的聲音,呆在那裡一動不敢動。人們紛紛退到一旁,飛濺起來的塵土,一下瀰漫著整個廟堂。我膽戰心驚地走到神仙跟前,伸出雙手用力地搊著,想把他搊出廟院,搊到下邊的深溝裡。但我無論如何是搊不動的,我求救似地看著幾個領導,說我實在是搊不動,能不能讓別人幫幫我?
那是一塊土疙瘩,你就不會用大錘砸碎了,用平車拉著倒掉?吳兆成輕蔑地看著我說,以為我是個豬腦子。
我知道這種請求是毫無用處的,沒有人願意來幫我的忙,但一時也找不到大錘。我也不忍心把他打得渾身碎骨。忽然想起哥哥家有一根撬棍。
我趕緊跑回去,到哥哥家取來撬棍,插在神像的身體下,一下一下地撬著,慢慢地把他撬出了廟院,挪到院畔裡。最後一用力,只聽見“砰”的一聲,神仙便掉進了下邊的深溝裡,不見了蹤影。我攰得大口大口地圪蹴在地上喘著氣。
魏主任說,還不趕緊加勁兒幹,把房子也拆了?
我大口喘著氣說,您放心,神仙都敢搗毀,神仙也沒了,這個破廟宇當然也沒用了,讓我喘口氣,我一定把它拆掉。
隊長鬍明生,看看上工的時間到了,對我說,你下午就不用到地裡去了,把廟拆了,算你的工分。大家趕緊上地去吧,不要再看了。以後誰也不準到這裡燒香磕頭,不然魏主任會派民兵把你們抓到公社裡去的。記住啊,誰也不準再到這裡邁進一步,趕緊走吧。
領導們和社員紛紛散去了,我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好像再也爬遃不起來了。我看著空蕩蕩的廟宇,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這輩子是很難翻身了。
看看左右無人,我跪到沒有神像的佛龕前,嘴裡喃喃地說,佛爺呀佛爺,我把您搊到深溝裡去了,現在仍然讓我拆你的家,但我一定保留下來,絕不再拆了。等您將來回來的一天,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有一個能保佑全村人平安幸福的地方。我不會把你的家拆除的。不管他們怎樣對待我,就是讓我坐牢批鬥,甚至是殺頭,我也絕對不再動您的家園一磚一瓦的。只求您不要把災難降臨到我孃老子的頭上,不要降臨在我的家人頭上。如果你要怪罪我,你就狠狠地懲罰我吧,怎麼懲罰都不過分!神仙爺爺呀,請求你原諒我吧,原諒我這個罪人吧,我真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呀!
空蕩蕩的廟院裡,微微吹來的風,把我帶著哭聲的祈求的聲音,傳到天空中,傳到深溝裡。也許能讓那被我親手搊倒在溝裡的佛爺聽見,能多少原諒一點我罪惡滔天的罪過吧?我默默地祈求著,呆呆地坐在破敗不堪,空空蕩蕩的廟院裡,好像自己也成了一座泥塑木雕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