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我還以為我跟上鬼了。我媽經常到廟裡給我上香,祈求神仙能夠讓我改正我的這些罪孽,不要讓我無緣無故地去禍害別人,把人家的東西無緣無故地往自己家裡拿。全家人甚至以為我是跟上毛嘴神了。因為那種土神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偷盜別人家的東西,而且來無影去無蹤,外號叫偷食嘴。
我也非常痛恨自己,沒人的時候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扇自己的耳光,甚至好幾次在牆上把頭撞起好幾個大包,好幾天都消散不下去。
有一次,我拿了人家的一隻洗臉盆,被人家堵在半路上。男主人還沒有說什麼,但他家的老婆和孩子,一口一口朝我臉上吐唾沫,把我家祖宗三代日吷了個遍,闂得我恨不得變成老鼠鑽到地底下去。
我知道,我還沒有麻木,心還沒有完全死掉,我還是有尊嚴的。但天天自己傷害自己的尊嚴,重要的是這些傷害沒有帶來一毛錢的利益,全偷的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讓我根本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我到底是怎麼了?只有那30塊錢,還的確實實在在的是錢,也讓我提心吊膽的,擔心哪一天警察找上門來,或者被關在公社的學習班裡勞動改造,不給飯吃。我真的不知道我做的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麼。有時候強迫自己不要亂偷亂拿別人的東西,但好像根本就管不住自己:只有把別人的東西拿在手裡,放到家裡,我的心裡才能安穩一點,舒坦一點。如果好長時間不做這樣的事情,我心裡像貓爪子抓魚一樣,說不清是痛還是癢,是燒還是烤?渾身難受得坐臥不寧,用手指頭狠狠地掐著自己大腿上的肉,使勁地擰著,常常擰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用這種肉體上的疼痛來取代心靈上的痛苦。
但真的很難改變,很難管住自己。為了贖去自己的罪孽,為了取得村裡人的原諒,我常常主動幫他們幹活。不管誰家有什麼事情,只要讓我看到聽到,也不怕人家鄙視和日吷,往往主動上門,不聲不響地拿起工具給人家勞動:修房子打頂,到城裡去拉煤,送病人住醫院,死了人給人家挖墳墓,一切紅白大事。根據自己的身份,做最低賤,最苦最攰的活,只求著人家的諒解。時間一長,雖然人們對心中的困惑沒法解釋,因為連我自己也解釋不了,但人們好像覺得這是我自己管不住自己,不是要有意而為之的。人還是不算太壞的,善良勤勞,肯吃苦,這是大家對我一致的評價,除了小偷小摸外。這是我永遠改變不了的壞毛病,人生中永遠沒法抹去的汙點,但我也只能這樣了。好在村裡人們漸漸地原諒了我,以後也沒有人再闂我,更沒有人打我了。只不過把我偷去的東西,如果他們還需要,再從我家裡拿回去,只是麻煩要重新搬運一回罷了。雖然麻煩點,但比起我對他們的付出,完全是值得的。如果就這樣持續下去,我的生活也就馬馬虎虎,可以平靜地過下去了。雖然我這個罪惡,一時難以改變,但習慣成自然,村裡的人也就完全接受和接納了我。我也能像大家一樣,過著日出而起,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然而,一場摧枯拉朽的風暴,從京城傳到省城,又從省城傳到縣城,從縣城傳到公社,又從公社傳到我們這個小小的村子裡來了。而我這個特殊的人,是註定不會躲過這場風暴的,還被迫要成為這場運動的潮頭兵和弄潮兒。比起小偷小摸被人打被人闂,更讓我痛不欲生,沒齒難忘: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如狂風暴雨一樣推進了我們這個小小的山村。而我這樣為人所不齒的人,竟然會成為這場運動的風雲人物,比當竊賊慣偷更加名聲遠揚,聞名遐邇。只是直到現在我都不清楚,這名聲是臭名惡名還是好名美名?反正是出了大名。
首先是大學毛著。要求大家都背毛主席語錄,但全村人幾乎都是文盲,沒有幾個人認得字,這重擔自然就落在學校、老師和學生的身上了。
我的那個侄子聰明、勤奮,記憶力特別好,在全公社中小學背毛主席語錄比賽中得了第一名,和他的老師成了全縣學毛著積極分子代表。八九歲的小孩子,居然在萬人大禮堂裡做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體會報告,風光一時。他和老師自然成了全村人學毛主席語錄的輔導員。
吃過晚飯,隊長鬍明生把全村人都集中在飼養牲口的窯洞裡,他和老師輪流教大家。他們念一句,所有的人跟著也念一句。好在他們選用的都是最簡單的毛主席語錄,字數少,大家記得也快。在不識字的人中間,我是背毛主席語錄最多的人,這大概可能因為我的記憶力好吧。以後我認了字,開始讀書,讀過的書大都能記得,這大概是爹孃給我的一點能力吧。大家都還是有好奇心,沒有見過毛主席,很想聽聽他老人家都說了些什麼。好多話,其實我們根本不懂,只能機械地背誦。
但這種輕鬆的學習,在老師和他出席全縣學毛著積極分子大會回來以後,味道就變了。只有八歲的侄子,左臂上佩戴著一個菱形臂章,上面印著“毛主席思想宣傳員”幾個金色的大字,那完全就是他的尚方寶劍:他帶著同學,中午在我們下地幹完活回家吃飯時,十幾個小孩子把我們堵在村口不讓走,強迫大家每人必須背會一條毛主席以後才能放行。好在他選擇的一些語錄都是簡單的,比如“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等等。
我是第一個背會被他放行的,但大部分根本不會背。面對著這樣一個毛孩子,他的叔叔伯伯,甚至父親兄長們,所有的長輩,都不敢說一個“不”字。肩上擔著沉甸甸的砍來的柴火,滿頭的汗水在大太陽下,一滴滴流在地上,但誰也不敢擅自走開。好在那小子腦袋還算機靈,他讓大家集體背了一段語錄,總有人會背,大多數人跟著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也就算背過了,才讓大家回去吃飯休息。也沒有什麼人敢責怪他,因為他是按上邊的命令去做的。好在這種強迫的辦法並沒有實行了幾天,在家家戶戶請回毛主席像以後,就再沒有強迫大家背毛主席語錄了。為了請主席標準像,本來很窮的村裡,還購買了一套響器,有嗩吶鑼鼓鈸等樂器。
在請毛主席像那一天,全村居然罕見地放了一天假,要求每個人都把最好的衣服穿上。胡明生,吳兆成,劉明柱,帶頭敲鑼打鼓,把全村人集中在打麥場上,排成三行縱隊。公社主任親自把一張張毛主席像交給每一家選出的代表,親自監督,一家家地把毛主席像恭恭敬敬地貼在窯洞的正中間,全家人畢恭畢敬地站立起來,朝著主席像三鞠躬。
我們全家人,望著神采奕奕的毛主席像,從心裡感謝他給我們帶來了幸福的生活,平安度過了飢餓的年月。現在不僅有了自留地,還有很大的一塊豬飼料地,家家戶戶養起了豬。雖然一頭豬飼養一年,只能賣幾十塊錢,但也能多少貼補一些家用,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過了不久,隊長鬍明生從公社開會回來,從公社裡帶回來縣上給下達的指示精神,說是革命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要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村子東頭的那座小廟就屬於四舊,是牛鬼蛇神,必須掃蕩乾淨,要大家積極行動起來,明天上午就去拆廟。
大家一聽,臉都嚇白了,都說是隊長奱包子哩,誰也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去拆除廟宇!那完全就是找死啊。那可是神仙啊,保佑全村老小的平安幸福的,誰要是敢拆除了,完全就是大逆不道。不僅會給自己帶來禍害,還要禍害全家人,甚至是全村人。千百年來,所有的人畢恭畢敬,頂禮膜拜的神仙,竟然要被砸毀拆除,沒有人敢第一個動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表態。
你們難道都是死人嗎?還要我一個個點名嗎?這可是從北京傳達下來的檔案,是國家的政治運動,你們誰敢不響應?不想活了是不是?你們誰有幾顆腦袋?敢對抗國家省市縣和公社的緊急命令?
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中年人,醬紫色的臉上,洋溢著憤怒,眼睛裡噴著火,好像要把大家都融化掉。但幾千年來,祖祖輩輩,從來沒有人聽說過要拆除寺廟,這全村人的希望和精神的依託。不管他如何發火,沒有人主動響應。到第二天,他站在場畔的最高處,粗聲大氣地喊著,讓社員們到廟院去拆寺廟。但全村人第一次違背了他的意願,誰也沒有出門,都靜悄悄地待在家裡。
我和全家人一樣,四口人坐在土炕上,誰也不作聲。父親說,這個胡明生,完全就是胡來。那麼小的一個廟,他強迫大家去拆除,他自己為什麼不去拆除?他家裡的人為什麼不去帶頭拆?還不是心裡害怕,害怕遭到報應!等著吧,他這個瓷器活兒恐怕是攬錯了。
法不責眾,任憑他喊破嗓子,也沒有辦法。只得召集大家繼續在地裡去幹活。但公社和大隊領導下來督查,見廟宇還是完好無損。大隊主任吳兆成,支書劉明柱,當著公社主任的面,揚言要撤除他的職務。那時候村子裡也沒有紅衛兵,要不然這樣的任務,紅衛兵是當仁不讓的。但這樣的小地方,根本就沒有這樣的組織,只能由社員自己來完成。胡明生黑喪著臉,把三個人請到自己家裡,好酒好菜地招待著,央求他們幫他想個好辦法。他們想了個什麼辦法?當然我們都不知道,顯然是在商議對策。因為就算是把胡明生撤職了,小廟更拆除不了了。
那天中午,剛吃過午飯,積極分子楊明成就把我叫到隊辦公室。
公社魏主任,吳兆成,劉明柱和平生,大概早就恭候我多時了。他們客氣地讓我坐下,胡明生甚至還給我倒了一杯水:從來沒有人這樣尊重過我。我感激地接過水杯,差點把水灑在地上,不知道他們叫我幹什麼。
馬吉平,你幹過的那些事情是不是已經忘了?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魏主任卻黑著個臉,惡聲惡氣地對我說。
我一下子嚇懵了,想起了那半夜裡偷盜的三十塊錢,是不是被人家發覺了?公社甚至大隊都有處置壞人的權力:批鬥抓捕,關進牛圐圙裡,不讓吃飯,給他們掏大糞,甚至被毆打,完全是常有的事。我是不是也要被抓起來?
但我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裝作困惑地問,我真的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事情。只要是我做過的,我都老實交代,但我一下想不起來你說的是什麼?能不能提醒一下我?
你自己乾的好事還要主任提醒嗎?吳兆成大聲喝到。
你還敢對領導幹部提這樣的要求嗎?我看你是幹什麼吃的?楊明成也狐假虎威地大聲呵斥著,一副狗腿子的模樣。
公社所在地的村支書丟了五十塊錢,是不是你乾的?你可真會幹,把人家的門關撬壞,又照原樣安裝好,讓人家好長時間都沒有發覺,魏主任提醒我說。
這種訛詐,給我栽贓陷害的事情,已經不是一次發生了。但我真正做過的事情,他們其實不知道。他們強加給我頭上的事情,沒有的事兒,我當然根本就不怕,也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就承認的。
謝謝您的提醒,我說,如果您不提醒,我還真的不知道,那家人丟過錢,而且是好長以前的事情。既然你們懷疑是我乾的,為什麼當時就不抓我批鬥我,關押我,怎麼現在才提出來呢?
我聲音平靜地提出了我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