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燒融天破幕,莽原斷桓臨江渡。鑲金龍頭船五艘,二十一門禮炮齊發,綵綢飄舞、漫天煙塵。樊坤率軍兵分兩路,護守東西口岸。儀仗隊上了前二艘,百餘抬紅木箱裝滿後三艘,車載斗量。安齡公主新嫁盛裝,紅袍披身,難掩一臉蕭冷。登船時,眾人跪拜,金國使臣前,公主鳳儀萬人之上,皇家典範,尊貴無限。她一路走過紅毯,目不斜視,底下俯首的,綾羅錦簇,唯有那身靛藍朝服白領子令她斜睇駐足,千絲萬絆塵埃定,終究一去,落輕嘆。
雖在邊關荒蠻之地,儀式卻無半點簡陋,未等停靠,對岸已炮竹轟鳴,禮樂奏響。仕林站在船頭,手捧錦盒,沉甸甸的議書蓋有寶印,加註的恥辱,壓得他身心麻木,萬事具空。御史還有職責在,救國、救民,踏入金土,後無退路。他重新振作,酷似許仙的一雙濃眉鷹挺不屈,目光直射駐地大殿,城門敞開,已有使臣相迎。司儀官高喊,夾雜著釵環叮噹作響,他垂首敬待,眼下一襲紅色如血,刺在心裡泊泊的流。新娘坐定,八人抬,他繞至前方,引著花轎,如履薄冰。
“御史大人一路辛苦,王爺特別交代,請大人赴偏殿稍歇,隨後召見。”
“有勞。”他側身,讓花轎先行。絹紗窗內,目光交疊的幾秒纏作亂麻,硬扯不斷的生疼,凝成珠子,狠狠的砸碎同行的最後一程。
使臣將仕林帶往議政廳,花轎隊伍入了後殿,幸而紅得刺目,風起時,還看得清,潤珠遞進了喜蓋。
樊坤等館外守候,個個面容緊繃,察言觀色,環視周遭,駐地重兵,不露刀槍,滾金的喜字處處張貼,紅綢繞樑,一派喜慶,看似祥和卻摸不著完顏濟會使什麼花樣。
日頭火快要燒盡,依稀幾顆星亮閃,完顏濟的副將扎隆前來告知樊坤,人都在渡口等候,即可返程。樊坤只納悶,短短兩個時辰,太過順利,可也無法多想,便進屋與公主稟告。
“臣等護送公主抵金,感謝皇天厚恩,大任已成。現,議書合璧,兩國交好,明昭天下。臣等即刻隨大駙馬、許大人還朝覆命。逢良辰吉時,賀公主大婚之喜,與完顏世子共結連理,千歲千歲千千歲。”樊坤俯身行大禮,公主揚袖,他恭敬而退。
“樊將軍。”公主扯下蒙著的頭蓋,顫顫的走下榻,潤珠趕忙攙扶。
“公主有何交代?”抬眼,驚見一張蒼白如玉的臉,微紅的眼盈盈覆水。
“莫要停留,一路有勞將軍。”嚼著淚的聲音異常堅定,樊坤立刻會意。
“是!公主放心,請務必珍重,臣……去了。”樊坤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走出,門縫裡依稀幾聲嘆息,他也是個有兒女的人,這種別離最是傷懷,哪怕金枝玉葉,也不過柔弱之軀,日後流於異鄉,無親無故。鋼鐵男兒的心,竟也百般不忍。
槳離岸,水推波,樊坤鬆一口氣,又壓三分入腹,站在船頭觀天,幾層浮雲蓋月,灰濛濛的,正應景。仕林、固安、嘯山三人在艙內坐,均沉著臉,各懷心事。
“完顏濟絕非等閒,這麼輕易的就放了我們,一定有鬼。什麼議和,全是掩人耳目的勒索,那些黃金白銀進的怕也不止他一人的口袋。”固安打破沉默,低聲怒道。
“哼,明擺的事情,誰從中作梗,通敵賣國?害無數將士枉死,害朝廷損失慘重,連公主都……,可是殘兵敗將,矛頭指向的是我們,回朝遭人鄙夷的也是我們,他祿王置身事外,毫髮無傷,這招真毒。”嘯山重拳悶扣在桌面,仕林顫了心,發下狠話。
“夠了!這裡是什麼地方?金國的船,不在宋界。你們既然明白,怎還不知天高地厚呢?”仕林從未這樣動怒,一語震得二人臉紅,愧不作聲。
“快看,對面有人。”艙外,樊坤突然大叫,三人具聞聲而起,衝到了船頭。
遠遠的,有抹紅隱在對岸,單薄的身影因為風吹而衣衫飄動,好似燃燒的蠟炬,定定的靠著樹注目。船繞著對岸行駛,漸漸地靠近了,視角愈加清晰,一陣光正追隨著,仕林的眉頭擰起,有什麼逼到了喉嚨口,說不出來。
“是公主。”樊坤又嚷道,嘯山和固安瞪大眼使勁的瞧,已經很近了,那身影也連連後退,雖嫁衣在身,卻再熟悉不過。嘯山盯著看,突呆在一旁不知所措。與雨胭成親多年,後遇多事之秋,他常隨軍征戰,四公主只見過一兩次。記得在先皇壽宴上,她抱著古琴,靜靜的彈奏一曲,臉上沒有笑容,彈完就告退了,都說她孤傲,不得聖寵,誰都難接近。眼前這張面容絕不似那冷若冰霜之相,難道是自己眼花?
“天,這不是……”固安瞪如牛鈴,清月二字呼之欲出,仕林忙按其肩頭把話蓋上。
“公主深明大義,捨己下嫁,你……該跪下謝恩。”仕林的眼神近乎哀求,手勁加重,傳達的訊息讓固安既明又惑,卻被催眠似的單膝跪地,額冒青筋,只不說一句。仕林拽著衣袖,縫補過的痕扣在手心裡,如鋒利的碎片,刺得心生疼。
幾名侍女挽著公主,半催半拉的帶離,潤珠掰開她們,將其護在身後。公主倚著樹,整個身子軟軟的顫抖,望著遠去的風帆,從此長夜孤寒,生死不問,異地何處尋斷魂。再韌的淚不及念想,連根拔起,碎得滿地殘花。纖指掐進了樹縫裡,愈深愈痛,若抽離,頃覆坍塌。水潺潺的流,潺潺的拉長,幾隻烏鳥飛過,哇的開了嗓,如泣如訴的哀怨,一發不可收拾。固安見此欲起身,仕林一手加重壓力,阻止已按耐不住的兒子,一手攔住嘯山,樊坤不動聲色,只囑咐屬下緩速。
“爹!”固安腳底使勁、企圖掙脫,仕林不知何來的蠻力,死死壓制,嘯山手足無措,欲推不能,三人糾結在一起,凝成無聲的吶喊,傳於對岸,很久很久。密林暗處,一雙冷冽的眸子,將這場送別盡收眼底,寒光乍現,唇線彎得姣好,手中的枝條折了兩截兒,拋在了風裡。
終於迴歸,寶山激動的擁住兒子,見他平安無恙,一顆心才踏實,渾然不覺三人面上沉色。待進屋,沒有旁人,固安才怒從口出。
“為什麼會是清月,公主怎麼變成了清月?”
“我真希望是我眼拙,看錯了。”嘯山從寶山犯難的眼神中幾乎可以確定,出嫁的絕不是四公主。
“爹,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要知道真相,你說話呀。”固安抓著仕林的雙肩猛搖,怎奈他面呆口澀,毫無反應。他放了手,又去抓寶山。
“戚叔,你告訴我,你一定知道的,快告訴我。”
“這……,唉!”寶山推開他,重拍桌角,不住的搖頭。
“你們都不說,都不肯告訴我,難道我就要裝作視若無睹,保命回去嗎?”
“朝廷議和聯姻,本就是丟損顏面的事,四公主身為帝女,恐有如此命運,可清月是無辜百姓,為何波及?她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嘯山接話道,寶山立刻制止。
“嘯山,這話是你該問的嗎?四公主是你什麼人?雨胭的親妹妹,她去和親,你就忍得?還不快閉嘴,別火上澆油了。”
“那就是朝廷無人無用,捨不得親女,才犧牲無辜百姓,幹出這種偷天換日,厚顏無恥的事來?你們……也都苟同?”固安漲紅了臉,激亢得渾身沸騰,突又用力指著仕林大喝:“尤其是你,爹!她是如何待你的?她的來歷,她的身份,你全忘記了嗎?以前你又是怎麼對我說的?人活在世上,無論做什麼,要無愧於他人,無愧於良心,現在你居然同流合汙,默許這等昧良心的事,我真為你蒙羞。哼!就算是我死,我的命也不要她來換!”他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胸中似有烈火焚燒,鑽心疼痛,一股腦兒的發洩出來,揮手打落桌上茶杯,碎聲震耳,仕林突然憤起,欲舉手掌摑。所有人始料不及,屏氣目睹。固安瞪著眼,怒射出滿腹怨恨。那股恨積壓著多年的遺憾與無奈,懊惱與不公,變得異常尖利,穿透仕林的胸口,刺在他心上,劇痛徹骨。
從襁褓到蹣跚學步、從入學到成家立業,這個一直跟在他身邊、令他驕傲、不惜跋山涉水,拼盡己命救回的骨肉,還來不及關愛,此時竟已口出狂言,兇惡相向,怎不令人失望心寒?只道是其不解內情,誤會所致,再者與清月的過往,難免不使其愧疚,因此癲狂。他的眼前出現了年輕時剛知身世擅闖雷鋒、金山尋親的樣子,一樣的怒火沖天、不可一世,悲痛勝過屈辱。那份相似,又在瞬間倒映出親人顧盼憂心的摸樣,一幕幕,齊齊注視那高懸欲落的手,在天性召喚與血脈相連中慢慢的收攏,無力垂墜,平壓所有。他軟下臉色,喃喃自道:
“她說,為知己至交,死而無怨。”木已成舟,再無可計較,仕林耷拉著雙手,走出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