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林在顧忠府上住了一宿,第二日下了朝便等在內宮外邊側的角門口。許久,才見雨胭的宮女出來,遞給他信箋。
“許大人,公主和盧姑娘應太后旨意,去了四公主那兒,來不了了。這個是公主要婢女交給您的。”
“有勞了,替本官謝過公主。”宮女得了回話,就進去了。仕林邊走邊迫不及待的拆開信來看,一行清秀的蠅頭小楷,是媚孃的字跡。
“一切尚好,勿掛。”仕林看完後,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小心的將信藏於懷中,大步離去。
已時,四人抬著藍頂官轎停在駙馬府正門,得了信的碧蓮與曉柔站在門外迎接,仕林一下轎,熟悉的面容映在眼前,激動得婆媳二人雙雙含淚。
“回來了?”人已在碧蓮眼前,滿腹的話兒堵在嘴邊,卻只憋出這三個字。
“嗯。”
“媳婦見過爹,爹一路辛勞。”見公婆少言,曉柔立刻笑臉相迎,躬身問候。
“曉柔不必多禮,這些年也辛苦你幫著婆婆料理家事。”
“不辛苦,這是媳婦兒應該做的。”
“不要光站在門口了,先進去見見爹孃吧。”碧蓮提示著,曉柔趕緊攙扶仕林入府。他的眼神掠過碧蓮,笑意淡淡,多年不見,清瘦不少,一時無語,便也只得隨著媳婦進府。到了正廳,見公甫、姣容、寶山都在,走至前方,便對著二老雙膝下跪行禮。
“爹、娘,不孝子仕林……回來了,特向二位雙親請罪。”眼中擒著淚,緊咬著嘴唇,不敢抬頭直視。
“起來吧,回來就好。”公甫冷著臉,不加理睬。姣容面無表情,懶懶應道,透著隱隱泣聲。
“是兒不孝,讓爹孃擔心記掛,有負多年養育之恩,還請爹孃責罰。”他不肯起來,直挺挺的跪著,公甫瞄了一眼,忍不住嘆氣。姣容直看著他略顯憔悴的臉,想必一路風餐露宿,心疼之餘會心說道:
“仕林,爹孃都老了,再也受不得任何刺激。辛苦了一輩子,只期盼著晚年,能兒孫繞膝,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團圓在一起。你爹孃在天上,已難團聚,你為什麼還要這麼狠心離開我們,難道家和孩子也留不住你嗎?我們不求大富大貴,只希望……只希望固安和嘯山平安回來,你也不要再走了,就算娘求你,行不行?等我們兩個老的都閉了眼,你要怎樣,我們眼不見為淨,也不管不了了。”姣容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公甫也跟著紅了眼,仍不發一句。
“娘……,孩兒對不起你們,孩兒罪該萬死。”姣容的話震撼仕林內心,慚愧到無以復加,令他堂堂七尺男兒也忍不得落淚,重重的將腦門子磕向地面。一旁的寶山看得無奈,曉柔依著他,不停用帕子擦拭流下的淚。碧蓮看在眼裡,心裡酸楚,扭頭便往內堂跑。
“臭小子,你看多少人為你傷心、費神。你不顧及我們沒關係,可碧蓮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你們好歹從小一起長大,夫妻多年,說走就走,你對得起她嗎?,我真恨不得打斷你的腿也不解氣。今天看在碧蓮的份上,暫且饒了你,如果還有下次,看我不親手打死你。”公甫用力扶起他,將多年的鬱結一股腦兒的咆哮了出來。
“爹……。”仕林感概不已,緊抓著公甫的手臂不放。
“還磨蹭什麼,快去追你媳婦呀,這麼多年,讓她一個人遭了多少罪。”
“我……”
“快去啊。”公甫一聲怒喝,仕林才惶惶起身,朝著內堂走去。
“唉,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了,固安和嘯山也會跟著回來的,仕林一定會救他們的。”姣容喃喃自語,也讓其他人抱起了些許希望。
跟進臥房,仕林猶豫了幾秒,才輕輕踏入。環視周圍,乾淨簡潔的傢俱擺設,素色床幃,窗下桌案上,供著一尊觀音像,三支快燃盡的香冒著青煙,各自上升後又密在了一起,從而分不清了,亦如眼前床邊側坐正拭淚的碧蓮,一切好似恍如昨日。
“碧蓮……”仕林走上前,停頓在半空中的手終撫上她的肩頭,能明顯感覺她瞬間的輕顫。
“你累了,我讓丫鬟準備洗澡水,先休息一下。”未等他下一句出口,碧蓮立刻抹了淚,繞過他推門而出,剩下仕林一臉茫然,面對自己的妻子,竟舉足無措。
是夜,碧蓮收拾床鋪,準備兩床被子。直到仕林進屋,沒說過一句話,即使吃飯,也只低著頭,偶爾夾菜於人。兩人躺著,依舊無話,唯有交錯的呼吸聲,才證實彼此的存在。
“你放心,就算拼了命,我也會把固安帶回來。”突然,仕林不再沉默,異常堅定的看向碧蓮,卻見她已淚溼枕巾,雙眼通紅,透著滿腹委屈,心中突升起愧意與疼惜,伸手將碧蓮攬入懷裡,拍著她的肩頭安慰。
“對不起……”遲來的道歉令碧蓮徹底崩潰,埋進仕林胸前,悶聲痛哭,滿溢的淚水終滑過他的面頰,融入仍是緊緊相連著的血脈裡。
玉霞宮
午膳剛過,太后宮中的內侍就來接清月。皇四女安齡公主是先皇的才人殷氏所生,年芳十七。生得纖瘦,不苟言笑。其母生前不得先帝寵愛,未育皇子,終日抑鬱成疾,早早離世。她也因此更加沉默寡言,閨門不邁,自然不受關注,故也成為此次和親被選中的物件,心裡有苦無處訴,想著人生即將漂泊無望,一張本就白皙素淨的臉如霜凍般毫無喜色。
“請姑娘替公主量身。”內侍示意宮女捧上尺子,媚娘細細打量後襬手推開。
“不用了,公主的尺寸民女已記下了。”
“記下了?姑娘未曾測量,如何記得?”
“……。”媚娘笑了笑,微微欠身:“煩請公公轉告太后,三日之內便可完工。”
“是,奴才送姑娘回宮。”內侍不解惑,便沒了趣,陰著臉領清月出殿。從頭至尾,公主未曾開口,木偶似的站著冷眼旁觀,好似一切與自己無關。那內侍走的時候只稍稍行禮,不等她宣退就轉身離開,媚娘還是行禮告退,抬眼時,見公主略彎了唇角,這是她第一次看見如此無辜且不屑於世的笑容,帶有幾分真誠,幾分想不透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