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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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以後的一段時間,可謂是風平浪靜。
胡麻一邊在避難所裡打聽事情,一邊幫著倖存者們做些事情;而徐福則也四處走動,不知不覺就與倖存者們打好了關係。
在胡麻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因為自己與倖存者們無論怎麼交流,感覺中間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牆壁,彷彿彼此是兩個世界的人——當然,實際上也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更多的卻是觀念上的差異。這種差異平日不顯,卻無處不在,讓胡麻如鯁在喉。其中最顯著的就是談論到生死觀的時候,倖存者們往往不把死亡當成禍事,反而視死如歸。對他們而言死亡好像是與空氣一樣理所當然的事情。
然而徐福卻全然不受這差異影響。相反,在胡麻看來,徐福彷彿更加接近倖存者們。而倖存者們也像是嗅到了同類的氣味,把徐福當成自己人接納。雖然倖存者們對待胡麻也很客氣,但在對待徐福時更加親近,連避難所的孩子們也更加喜歡徐福。
甚至連一向對他人冷淡的修女,似乎也對徐福有所親近。胡麻偶爾能夠看到兩人竊竊私語。
徐福經常會出神地思索什麼。胡麻無從得知他的內心世界,只覺得他與自己的距離愈發遙遠。在他風平浪靜的面孔下,似乎正在醞釀某種變化。胡麻對此感到不安。
另外還有一點讓胡麻驚訝,那就是倖存者們對待生活的態度比起他想象中更加樂觀。
他以為倖存者們早已在死亡的重壓下崩潰了,因此才會說出“能夠好好死去也是幸福”這種自暴自棄的發言。然而他們在生活中的笑臉卻是不少,生活作息也相當規律,負責打掃和洗衣服的幾個人都勤快得很,也有些人積極地為生日將近的夥伴準備手工禮物。甚至還有些人開設了音樂興趣班,閒下來的時候就會聚在做過隔音處理的房間裡講課和聽課。
負責做菜的幾個人每天都在認真討論明天的飯菜做什麼好,手工活好的人向更好的人討教技藝。
徐福也為孩子們授課,如果上課無聊,就主持遊戲,偶爾也講講故事。
趁著舉手提問的時間,孩子們問到了徐福的生日。胡麻路過時聽見孩子們竊竊私語,說如果能活到明年徐福生日那天,也要給他準備禮物。
所有人都在積極面對生活。如此一比較,胡麻發現自己才是最消極的那人。
“為什麼會這樣?”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向徐福提問。
“大約是得益於優秀的領導者吧。”徐福給出了個令人難以信服的答案。
“只是這樣?”胡麻疑惑地問。
“當然不止。”徐福停頓了下,忽然問,“你如何看待死亡?”
這個問題過於唐突,讓胡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我以前有個朋友。嗯,一個特別喜歡炫耀自己雜學知識的朋友。雖然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他了,但對於他的話我卻是記憶深刻。他是這麼與我說的:人越是與死亡相鄰,越是會鮮明地感受到活著,進而思索活著的意義。”徐福說,“對於我們這些生活在和平社會中的人來說,能夠迎接安全的明天是理所當然的,也能夠趁著還有大把時光的時候盡情揮霍。但對於他們來說卻未必如此,誰都可能在明天就喪命,這才是他們的理所當然。無法接受這點的話,就連清醒的理智都無法維持。”
他繼續說,“因此,無論是活著的意義也好,享受生活也罷,他們都只能抓緊時間思索,抓緊時間做。我們可以理所當然地拖延到明天,他們卻不可以。那麼,具體來說,在如此有限的時間和物質的條件下,他們又該如何享受生活呢?”
“只能先做好該做的事情了。”胡麻自言自語,然後問,“但是,也有人會在壓力下崩潰,然後做不該做的事情吧?”
徐福點頭道:“所以才需要優秀的領導者。”
“原來如此。”胡麻恍然。
“正因為是在如此接近死亡的環境下,他們才會迸發出如此鮮活的生命力。”徐福緩慢地說,“反過來說,若是人不會死亡,那或許就無法感受到活著的意義了吧;也不會有必須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理想,無法建立發達的文明;也不會進化出恐懼,與恐懼對立的勇氣就無法成立;也不會有繁衍的需求,基於繁衍的愛情就無法產生。換個角度來看,許許多多美好的事物並不是因生命而誕生,反而是因死亡而誕生的。”
“這麼說來,難道說死亡反而是個好東西?”胡麻不可思議地問。
說著,他的心中忽然竄起了一股森然而又隱蔽的寒意。
這寒意彷彿既是從徐福的話語中出來的,又是從倖存者們看上去無比融洽的生活氛圍中出來的。
推崇死亡,視死亡為當然,以死亡為理念基礎。
這不正是凋零信徒的思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