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政策,能讓所有人都受益。
劉鈺覺得他們能夠想到這些,已經頗為難得了,遂笑道:“這話說的對。真這麼想,確實麻煩。站在不同的角度,下南洋的意義也就不一樣。說起來,要是朝廷不出兵,真就讓你們自己奪了爪哇、佔了巴達維亞,你們準備怎麼辦?”
“若是朝廷不出兵,只靠我們歸義軍奪了爪哇、佔了巴達維亞?”牛二一怔,這個問題他之前倒是想過,但要說具體的政策,便有些模糊。
“若是這樣,紅毛鬼自然是要趕走的,城周圍的紅毛鬼的土地也要充公。但為了穩定人心,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那些承包蔗部甘蔗園的、那些包稅的、給紅毛鬼當雷珍蘭甲必丹的唐人,估計也要殺上一遍,將他們的家產分給百姓,取消苛捐雜稅……”
劉鈺聞言大笑道:“扯淡。你們真要是成了事,我看最多三五年,你們這些頭領就先把糖廠佔了。都不用說別人,單說我家。放在前朝,祖輩貧苦。等聖朝得了天下,還不是佔了不少土地為賞賜?我家的宅子,前朝姓徐,如今姓劉,換個人而已嘛。”
“蔗部甘蔗園、糖廠、香料丘,這些嘛,基本就是新人換舊人。若是你們真的憑自己趕走了荷蘭人,新人就是你們;只是朝廷既然出兵了,新人便難是你們了而已。”
“要搞這些東西,沒資本怎麼搞?不過,你們的思路要開闊一點。”
“朝廷既要下南洋,江南有錢的有的是。蔗部原本就是屬於VOC的,那些人只是承包。如今趕走了荷蘭人,真要承包出去,只要賺錢,江南的有錢人不都是拼著擠著往這裡鑽?”
劉鈺重點不是揶揄牛二等人的“壯志”會變質。
而是稍微點了一下牛二。只是,這基本的態度,模糊了到底是朝廷的意思、皇帝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但總之,香料丘、甘蔗園之類的種植園,是不可能分掉的,而是要繼續沿用舊的制度,由人來專門承包。
論生產效率,大規模的種植園,出產的上品肯定是比分成小塊種水稻、種咖啡要強的多。
這一點,實際上也就是變相認可了將南洋作為殖民地、而不是作為本土的治理思路。
巴達維亞糖廠僱工起義事件,很容易觸動朝廷脆弱的神經。
雖然劉鈺在朝中極力淡化這件事的本質,可實際上朝廷的一些有識之士還是看出來問題所在。
數萬人從事生產某種商品的行業,一旦這種商品驚險的一跳沒跳好、賣不出去,那麼這數萬人怎麼辦?
小農的話,自給自足,沒有將自己的所有產品商品化。他們種的是糧食,可以賣,也可以不賣自己吃。
但糖廠、香料丘這些,一來大大小小加起來數萬人規模的僱工;二來一旦賣不出去就會爆發之前已經發生過的奴工起義,朝廷的“有識之士”對此相當擔憂。
畢竟,事兒已經真真實實發生過一次了。
朝廷最怕的是亂。
小農經濟,無非兩件事。
天災、貪官汙吏。
天災免不了,貪官汙吏朝廷還是稍微治一治。
再加上整體政策的抑兼併,雖然都知道早晚要死,但一般情況搞好了,也能混個二三百年的國祚。
可這種種植園經濟、或者說工廠制萌芽,還要考慮經濟規律,這是朝廷那些有識之士們的弱點。
就此時問問當朝大員,這巴達維亞的糖,為何前幾年會不好賣呢?為何之前好賣呢?也不是劉鈺小瞧他們,十個有九個,根本答不上來。
既然我不懂,那就乾脆禁掉,不就沒有危險了嗎?
在巴達維亞已經出過這麼一次事的情況下,劉鈺說對於蔗部和香料丘,還是原來的政策,只是新人換舊人。
那便是說,南洋暫時不會當做本土,真要是出了事也不用擔心烽火連天,只要海軍在,最多也就糜爛一島而已。
他這麼稍微一提點,牛二內心立刻先把昨日商量時候就覺得不太“對”的想法給否了,比如分掉種植園和甘蔗園的土地。
於是便將昨夜討論的最多、也覺得最為合適的制度,試探著說了一下。
無非就是延續荷蘭人當初在勃良安萬隆地區的政策,稍微加了一些變動。
“若朝廷將南洋做本土,一切依著國朝的理想制度,按說應該將土地分成小塊於個人。去掉中間商,朝廷官員直接收租。”
“但此事雖好,可就如同古儒一派設想的三十年租佃歸己制度一樣,聽起來好,但做起來難。”
“而且,這麼做,既得罪了村社的村長、又得罪了酋邦的貴族。”
“我們便想著,要是既討好村社社長、又討好酋邦貴族,那這豈不就是羈縻?毫無意義,這也不叫下南洋。”
“而若是能討好村社社長、壓制酋邦貴族,似乎便簡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