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背後隱藏的道理,俗不可耐。除了錢,就是錢,還是錢。
既沒有熱忱,也沒有情懷。
要說海軍裡有沒有投筆從戎,想要在這大爭之世為華夏開創霸業的?
肯定有。
但知道華夏這個概念、知道霸業的霸字怎麼寫的,肯定不至於去當水手。
法國有科爾貝爾的預備役船員登記制度;大順是從災民裡挑選十二三歲的小孩以及貿易公司培養一部分;英國直接就是在街上拉壯丁、抓街溜子,發配於船上的陸戰隊憲兵龍蝦兵為奴。
自耕農是此時極好的陸軍兵源,但絕對不是最好的水手兵源。
劉鈺故意說給李欗聽,再三提醒,也是為了將來在朝中拉一個政策上的盟友。
如果不主動進攻,海軍就是浪費錢,劉鈺猜測一旦解決了南洋問題,朝中就將迎來一場要不要裁撤海軍的大爭論。
外面的敵人好說。
內部的反對者,捅人才最疼。
李欗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自己的定位實在是有些尷尬。海軍從無到有的建設,他沒參加;現在大順這邊成立了海軍部,文官掌海軍部,現役的海軍統帥不能兼任海軍部部長。
他這個總督海軍戎政,說白了就是個帶兵的。
造艦與否、海軍能分到多少錢,他覺得自己好像使不上力。真要是能從朝中問海軍弄來大筆的錢,軍官高興、水手開心,自己的威望當然也就提上去了。
可自己如今這個尷尬的地位,隱隱覺得劉鈺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心道鯨侯你一手把海軍搭起來,水手的待遇也都是鯨侯用些手段貼補的,造艦計劃海軍上下都知道是樞密院上書天子的。你自是不用奮勇廝殺,便在軍中有威望,鎮得住,可我呢?
說的簡單,水手腰裡彆著三支槍,可錢從哪來?自己哪有本事弄來錢?就不說這個,單說之前定下的規矩,俘獲了敵軍戰艦,要給百分之二十的收益給船員和軍官,朝廷那些人能不能痛快地給銀子,那都難說。
“鯨侯所言極是,可是……我也只能說盡力而為。卻不知鯨侯對此有什麼建議?”
劉鈺淡淡地回了四個字。
“據理力爭。”
李欗嘆息道:“這四個字,難就難在這個‘理’上。什麼是有理?什麼是沒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鯨侯不是不知道,在這個鯨侯所謂的‘三觀’上,咱們和朝中的人就根本對不上路。單單一個下南洋,按你我的看法,得錢百萬,這肯定是對的;然而有人覺得,小人言利,君子言義,得錢百萬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或者根本就沒有價值,你覺得很重要的籌碼,在人家看來就是團無重量的空氣,怎麼據理力爭?”
“兩邊的理,都不一樣。我的理,是朝南走對;他的理,是朝北走對。這怎麼據理力爭?”
潛移默化的影響,最重要的還是三觀。康不怠一直說,劉鈺既不是西洋人,也不是大順人,就在於這三觀問題。很多後世劉鈺覺得理所當然的道理,在此時的大順完全就講不通。
李欗受劉鈺影響頗多,雖然內心並沒有總結出來,可隱隱約約間已經覺察到了這種無法相融的隔閡。
劉鈺笑道:“殿下啊殿下,您現在是總督海軍戎政。這是你的問題了,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殿下作為海軍統帥,可以不會打仗,自有樞密院和參謀部幫忙;可以不敢肉搏,自有水手們奮勇廝殺。但要是要不來錢、甚至裁撤了海軍,削減了海軍待遇,殿下這海軍統帥,哪能得到軍心呢?”
說罷,他指著遠處還在進行的戰鬥,勝利的天平早已經朝著大順這邊傾斜,準確的時機把握和戰術突擊,如果不出意外,至少要俘獲五艘以上的荷蘭軍艦。
“殿下要面臨的第一個考驗,就是南洋的戰鬥結束之後,問朝廷要賞錢。一艘軍艦價值的百分之二十,待南洋全程打完,至少也得準備十萬兩的現銀。”
“否則,殿下就等著看吧,下次作戰的時候,水手會告訴你,誰勇猛跳幫廝殺誰是傻子。”
“這是我早就許給水手們的待遇,殿下可以不增,但絕對不能減。”
“水手們忍著巨大的傷亡,忍著彷彿監獄一樣的海上生活,甚至排著隊找船上養的羊來洩火,真不是為了忠君愛國的。他們是小人,不是君子,別用君子的道德去約束他們。小人言利,那就給利。”
有些事,真的是李欗不清楚的。如同他之前想象過海戰廝殺的慘烈,卻沒想到會達到這種程度;他也曾想象過水手被監禁一般的瘋狂,卻真沒想到底層水手們會排著隊去操山羊。
他接觸了太多的軍官,偶爾也會去見見水手,但卻是一種上位者的俯視與憐憫,和劉鈺這種從無到有把海軍建起來的人相比,最大的區別就是看待水手的心態。
劉鈺的心態是,這些水手是為錢賣命的、道德用君子的標準去衡量全是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