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給李欗身邊的親衛使了個眼色,親衛心知肚明,便將李欗圍在中間,以血肉之軀擋住可能無眼的鉛彈、木屑。
炮聲隆隆,槍炮長跑到了硝煙瀰漫的炮倉中,現在天元號只能一側炮擊了,左側的炮手暫時用不上。
“左弦炮手!上甲板!準備肉搏。”
嗚嗚的哨子聲和戰鼓,讓左弦的炮手扔下了手裡的大炮,沿著狹窄的船艙跑到了甲板上。
出艙的門口,武器管理員正在分發斧子和釘錘。
拿到肉搏武器的炮手全都蹲在了甲板船舷那裡,一隻手提著自己的斧子,一隻手抓著捆好的、用來擋對方子彈的吊床帆布。
下層的甲板不時傳來一陣陣節律的震動,那是大炮在怒吼。
沉重的鐵彈不時飛出,或是落在荷蘭船的船身上,或是在旁邊濺起高高的水花。
桅杆上的火槍射手,在靜靜等待著距離的拉近。
兩船相距百米左右的時候,幾乎是一瞬間,天元號和聖·米迦勒號上的炮聲都停住了。
本該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卻陷入了一種極為詭異的寂靜。
因為雙方都按照操典,將大炮裝填完畢,等待兩條船靠到極近的時候,最大化地發揮炮擊的威力。
兩邊準備跳幫戰的水手們,也幾乎是一樣的動作,一隻手抓這船舷的欄杆或者吊床,半蹲在甲板上,等待靠近。
兩艘船的距離越來越近,天元號船首的旋轉炮炮手,將裝滿了葡萄彈的火炮,對準了荷蘭人的甲板。
就在兩艘船靠近到撓鉤的距離時,雙方用一種說不出的默契,互相投擲出了撓鉤,勾住對面的船舷。
與此同時,兩邊戰艦的炮手們,也幾乎同時發動了炮擊。
臉貼臉的距離,重炮直接擊碎了船艙的木板,飛舞的鐵彈、擊飛的木屑、若無船艙木板阻隔互相可以吐唾沫罵孃的距離,都讓船上的戰鬥比陸上的戰鬥殘酷百倍。
瞬間的擊發,炮倉裡全是煙霧,七八個大順的炮手被木屑扎的滿身都是,只要手腳還沒斷,就顧不得身上的木屑。
他們很清楚,一切全靠運氣。運氣好,哪怕隔著一步遠,自己可能都毫髮無損。唯一能改變運氣的辦法,就是用比對方更快的裝填速度,徹底把對方的炮手都弄死。弄死了敵人,也就不需要運氣這個概念了。
倒黴的人被鐵彈砸碎了身體,或者被木屑割成了兩半,旁邊的戰友一人提著一條腿,直接扔到了大海里。為後面運送火藥的人清理任何可能的障礙。
不算太倒黴的,提著自己的斷手,往船艙裡面撤走,咒罵著天殺的船醫,心裡卻又欣慰地想著,只要自己能在船醫的手底下活下來,那麼就再也不用參加這樣的戰鬥了,還有海軍內部的傷殘補助金可以領。
硝石燃燒的微微酸味、硫磺燃燒的臭味、船艙裡匯聚成片的血,混合在一起,透出一股子叫人癲狂的味道。
炮倉裡所有人的耳朵都聽不到聲音了,自己的、別人的、喊殺聲、咒罵聲、慘叫聲,都聽不到,只有被大炮震的嗡嗡的鳴叫聲。
靠著比荷蘭人更優秀的燧發拉索,靠著氪金練出來的裝填速度,在貼臉對轟之後,大順的炮手掌握了先機,在荷蘭人剛剛裝填完畢的瞬間,大順這邊的30多門大炮,再度轟向了荷蘭人的側弦。
幾十個大窟窿,露出了聖·米迦勒號炮倉裡的慘狀,瀰漫的煙霧時隱時現。煙霧遮掩下,到處都是斷肢、青紫色的腸子、內臟,或者被三十斤的鐵疙瘩砸的不成人形的肉沫。
十幾個渾身插滿木刺的荷蘭人趴在船艙上,哭喊著向後爬行。一個斷了腿的荷蘭人抓著自己的斷腿,朝著天元號投擲過來,發洩最後的無能狂怒。
天元號第二輪炮擊的同時,聚集在甲板上的水手,幾乎同時和對面的荷蘭人露出了頭。
雙方貼的太近,根本不需要瞄準,拔出手裡的短槍互相對射。
最能打架、威望最高的水手們率先抓著撓鉤的繩索,跳到了對面的甲板上。
聖·米迦勒號船首的旋轉炮,被天元號桅杆上的射手一一點殺。天元號旋轉炮裡的葡萄彈,瞬間傾瀉在了荷蘭船的甲板上,二三十人同時被雞蛋大小的鐵彈射中,掃倒了一片。
跳幫戰,應該是此時這個時代,最為原始和野蠻的戰鬥模式。
沒有陣型,因為狹小的甲板上不可能出現陣型。
沒有長兵器,任何長兵器在這種狹窄的空間,都是給對方送人頭的。
沒有甲,因為水手不可能著甲。甚至很多水手連衣服都不穿,鞋子更不可能穿,半光著的身體,舉著最原始的斧子,如同兩群茹毛飲血的野獸,衝撞到了一起。
撕咬、摟抱、劈砍、用匕首捅、用槍托砸、用手摳眼珠子、趴在地上用斧子像剁排骨一樣跺對方的腳掌……
這種復歸原始的暴力場面,讓李欗之前生出的豪氣化為了猶豫。他設想過此時艦隊作戰的殘酷,卻沒想到殘酷到這種程度。
站在船舷旁的他,眼睜睜看到一個大順的水手被人砍斷了一隻手,而斷手的水手趴在地上,用斧子狠狠地剁掉了荷蘭人的一隻腳。
一個荷蘭人的眼睛被摳了出來,接著被那個大順水手抱著腦袋扔進了大海。而那個大順的水手,也被後面的荷蘭人用手槍打碎了腦袋,近距離的射擊直接頂開了頭骨,紅白的腦花和鮮血濺了旁邊墜落的帆布上,那是多少水墨畫大家也潑灑不出的意境。
李欗的手臂微微有些發抖,他不是沒打過仗,他也去過日本的都城,也在戰後去看望過傷兵,可那種感覺,和此時這種野獸般的蠻荒的戰鬥,根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