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自覺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主意,覺得他爹多半會覺得他有些主見。
但實際上,皇帝讓太子來請教劉鈺,請教了半天,太子還是沒明白“本末”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此時的大順,伴隨著白銀貨幣化、全國統一市場的形成,本末之爭的本質, 實際上就是生產和商業之爭。
大順計程車紳階層,類似於秉持的是商業資本思維。
耕地,是大順最保值、最安全、最不受戰亂影響、回報率最高的投資品。
很多士紳說的已經足夠明白了,戰亂之後,哪怕改朝換代,張家的地還是張家的、李家的地還是李家的,永遠保值、受到任何經濟波動的影響最小, 是最後的投資方向。
劉鈺給太子講本末之爭、將均輸平準這些東西, 太子看似聽明白了, 實際上還是沒聽懂劉鈺的真正意思——如果真的相信“本末之爭”,那就應該儘可能把內地土地的商業投機屬性剝離。
大順士紳最喜歡的兩項投資,是買地和放高利貸。他們嘴上喊著“務本抑末”,可實際上他們比誰都“末”,因為賢良文學說的“本”,是生產。
大順看不見的手,太厲害了——這隻看不見的手,就是高利貸和土地兼併收租,是收益率最高、回報率最高的投資方向——所以需要一隻看得見的手,將農業生產的盈餘,不要往高利貸上走、不要往土地兼併上走,而是投資到水利建設、交通發展、農田改造、擴充套件耕地上。
問題在於,在買地收租和放高利貸的高回報率下, 無形之手的陰影下, 士紳地主有多少人, 把其積累的資本, 投入到了水利建設、農田改良上?
這才是劉鈺想給太子講的“務本抑末”這個道理, 在大順這個物質基礎和社會基礎上的真正涵義。
不要刻舟求劍, 拿著先秦兩漢時的人口、耕地、土地所有制、稅制、畜力機械普及量等,來套大順的現實情況。
韓非子當年嘴很毒,專門為這種情況,自己創造了個成語,叫“守株待兔”。
想要讓資本,投資到土地改良、水利工程上,除了特殊手段外,若靠無形之手,還有另一種辦法。
那就是提升畝產的價值,靠某種經濟作物的高額回報,高於地租和利息,使得資本會選擇改良土地、促進生產,以獲得更多利益。
但這在大順內地也已經沒可能了。因為劉鈺把所有值錢的原材料農作物的生產地、商品糧基地,都放在了東北、南洋、以及後續的印度。
在南洋開種植園、或者在東北墾殖種豆的收益,已經高過了在松蘇買地收租,所以大順這些年的銀錢兌換比問題才沒出事。
大量的熱錢和積累的資本、貿易的順差白銀,實際上都跑到南洋和東北去搞基礎建設去了, 靠著大量產出, 才沒有出現白銀通脹和物價革命,保證了大順的“匯率”依舊極為有利出口——雖然大家都在用白銀,甚至可能這些白銀,都他媽是南美的同一個礦坑出來的、甚至可能是同一個南美印第安人挖的,但實際上兩邊的白銀還是有匯率的。休謨在和自由貿易派論戰的時候,就拿捏過這個“匯率”問題。
所以,其實問題到了這,就算是太子真的明白了“本末”問題、亦或者更進一步把這些東西都基本搞清楚了。
那也沒用。
因為由此推出的、以全體的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民為主體的解決方案,是太子或者皇帝都無法去做、並且一定會去極力阻止的。
哪怕,由此推出的主體,不是這片土地上的全體人民,而只是大順的資產階級,那麼太子或者皇帝都不可能接受他們的路線,並且一定會去極力阻止的。
老馬說,資產階級的真實任務是建立世界市場(至少是一個輪廓)和以這種市場為基礎的生產。
假使不考慮全體人民。
只說如果大順此時是一個資產階級為統治階級的國家,那麼下一步,顯然就是要打通國內市場、取消國內的稅關和各省的地方保護主義,在取得外部市場後再把內部市場拿到手,從而建立世界市場的輪廓;實行土地國有制和級差地租制,也就是列寧評價中山先生的那套最純粹的資本主義的土地制度,方便將資本用於依託土地這個生產資料而進行生產活動。
而這,還不是最終解決方案,只是資產階級的解決方案。
僅此,皇帝也好、太子也罷,能支援嗎?
就算明白,民族的國家的未來是這樣,皇帝、太子、地主官僚、士紳等,會去做嗎?他們假設自己是忠君愛國的,只是當告訴他們,新時代下,真正的愛民族國家,是要取消他們的封建特權,士紳特權、減租減息、甚至土地國有化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舉起屠刀。
因為多少明白一些這裡面的道理。
又因為他是太子,屁股坐的很牢靠。
所以,當幾天後,皇帝再度召見太子,詢問太子和劉鈺的交流問題時,太子給皇帝的答案,也就是他的主見,就是理所當然的折中。
太子知道,自己詢問完劉鈺後,父皇一定會再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