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數字代表什麼,這群因為加稅問題而沉默的各城市寡頭攝政很清楚。
很多問題的本質,就是經濟問題。
阿姆斯特丹在黃金時代來臨之前,從五萬人不到二十年時間,增加到20萬人。然後,就靜止不動了。在這個連滿清壓抑統治都人口暴增的溫暖時代,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已經四十年不變,甚至整個荷蘭的城市化水平全面倒退,荷蘭的經濟肯定是出大問題了。
曾經英國人、法國人,來到阿姆斯特丹,看到如此繁華的城市,口中都會盛滿讚歎。
而現在,即便當初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來阿姆斯特丹實習的彼得大帝背後的俄國人,也有了嘲笑阿姆斯特丹的資本。
工業在消亡、捕魚業被排擠,市民怨聲載道。
商業和金融,很賺錢,但卻不能提供足夠的工作。在黃金時代,可以挺直腰板說每一個在阿姆斯特丹的無業遊民和乞丐,都是因為懶。
這句話在那個香料利潤1200%的年代,荷蘭真的曾有資格說,老爺們隨便漏一些超額利潤的湯水,就足夠普通市民吃飽。
而現在,說這句話就完全沒有底氣了,大街上一大堆的失業者和窮人,可不能說他們都是因為懶。
實體經濟不景氣、被打壓,被空心化,導致向全體國民加稅很可能引發一系列地動盪。
安東尼·海姆環視著這群沉默的寡頭攝政,語調從剛才的震怒,逐漸轉為了懇求。
“先生們,這不只是我的共和國,也是你們的共和國啊。請說說你們的看法。”
沉默的人群裡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
“大議長閣下,或許我們可以履行一定的承諾,給予奧利地一些金錢上的支援。但私下裡,還要和法國講清楚,我們這麼做,只是因為要履行條約。”
“法國人應該可以理解我們的苦衷,英國人也不會過分苛責我們。”
安東尼大議長心裡想笑,對這個提議簡直不屑一顧,這是把國家之間的關係,帶入商業競爭的思維去考慮?
“先生們,兩邊都不想得罪的結果,往往是兩邊都得罪了。”
“英國人會嫌棄我們給的太少了、法國人則會嫌棄我們給的太多了。”
“況且,先生們,你要要清醒地認識到:連來這裡的中國特使,都知道了斯圖亞特復辟的事,天主教徒登陸蘇格蘭一事已經不可避免。如果我們不履行條約,暫時我們可能獲取一些利益,但長遠看必然會被整個歐洲唾棄,徹底喪失國際信譽。”
“而且,你們應該也知道中國特使在碼頭髮表的演說:外交信譽,以及誠信。”
“你們還是不明白,中國特使給老僭越王送錢,意味著什麼。”
“不只是意味著中國那邊靈活的外交態度——他們的祖先崇拜和偶像崇拜的宗教,決定了他們不是狂熱的信徒。所以他們可以一邊在國內禁絕天主教,一邊和法國保持良好的關係,同時資助天主教復辟英國。”
“更意味著,這位中國的侯爵,在向整個歐洲宣告一件事:在遙遠的太平洋西岸的中國,可以利用他們的金銀、貸款、債券,來影響歐洲的局勢。”
“而外交信譽,將決定日後這個東方帝國的態度——他的演說說的很清楚,他可以理解為了利益而發生的戰爭,但卻不能夠忍受沒有外交信譽的國家。戰爭總會結束,盟友和敵人因為利益而不斷變換,但外交信譽卻是永恆的。”
“我們必須考慮到,100年前,東印度公司對臺灣、舟山、澎湖的入侵,使得中國官方對我們的態度並不好。”
“他說的民間和商人的態度,對我們似乎很好,但要考慮一件事:大順帝國,並不是一個荷蘭式的寡頭攝政主導的共和國,他們的商人,在朝廷中毫無地位。”
“如果我們表現出了背盟、違約之類的事情,損害了外交信譽,英國法國這些競爭者本來就對我們中傷詆譭,而這位侯爵大人親眼目睹了我們違背條約的事,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呢?”
此時的大順,不再是那個對歐洲只留有傳說、卻不見真容的帝國。
透過對俄戰爭、對準噶爾戰爭、對日戰爭這三件大事,以及護送瑞典俘虜、使節團出訪歐洲,再加上劉鈺花了一點錢支援印第安人和斯圖亞特王朝的事,讓歐洲不得不正視一個現實:這個遙遠的帝國的觸手,可以伸到歐洲,並且絕對不能無視這些觸手。
這是安東尼·海姆這番話的重點,要考慮外交信譽。要維繫外交信譽,就要履約,就得擴軍、加稅。
總之,還是在為加稅做鋪墊。
然而,在場的人,立刻抓住了機會,假裝聽不懂安東尼·海姆這番話的重點和鋪墊。
反而藉著這番話,將議題從加稅擴軍,引導到了對華談判問題上。
“大議長閣下,能否透露一下,大順帝國的外交使團第一站就訪問我們荷蘭,到底是何等目的?”
“按說,他應該先訪問法國才對。可是他卻繞過了法國,先來到了阿姆斯特丹,是不是和東印度公司有關?”
這裡面的很多人,都是東印度公司的股東。
阿姆斯特丹市,擁有東印度公司17人團的8個席位,雷打不動。東印度公司可以說是阿姆斯特丹的支柱,尤其是工業衰落的背景下,這種進口貿易也就格外重要。
之前大順護送瑞典俘虜回國,順便和瑞典達成了合作協議,已經嚴重損害了不少人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