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戰派的反面,不止有投降派,還有主和派。
疼的滿地打滾、泥土沾的滿腸子都是的井伊直定,就是主和派。
之所以要搞出這麼大的動靜,源於他認為應該答應大順的一些條件,有底線的和談。
再打下去,肯定會出大事的。
強藩藩主們不會因為他們是日本人,就不去和大順合作。這一點老百姓可能會不理解為什麼,井伊直定這種貴族卻清醒無比,貴族圈子裡可是一直都有伊達政宗問西班牙借兵、三分日本的傳聞。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就是希望以死來讓主戰派的聲音壓下去,儘快促成和談。
德川吉宗聽到近侍的回報後,心裡猛然一沉,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手裡的扇子。
這是個忠臣。
可他此時只能做個奸臣。
否則對幕府大為不利。
和談一事,公家可以說、外樣強藩可以說,唯獨幕府、親藩大名、譜代大名不能先說。
沉重地呼了兩口氣,心中滴血般疼了一下,隨後就將這種痛苦壓下,故作怒色,喝道:“因幡守怯戰如斯,亂我軍心,妄言和談。與靖康恥後之秦檜何異?”
嘴裡怒罵,心中卻還想見見這位忠貞之臣最後一面。
以勃然作色態,拂袖起身,不等儀仗,只穿木屐,踏然而出。實則是心疼忠臣切腹,不找介錯,又要揹負罵名,卻不好表現出關心,只好借勢疾行。
匆匆來到眾人圍觀的地方,井伊直定還沒有死,他切得很有水平,沒有傷到大動脈。
跟隨的家臣已經不忍看下去了,但家主的命令是任何人不得介錯,只能跪伏地上,痛哭流涕,不敢抬頭。
待德川吉宗靠近,家臣跪著將井伊直定的絕筆和佩刀遞上。
已經幾近暈厥的井伊直定聽到了德川吉宗的聲音,想要掙扎幾下說點什麼,但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了。
德川吉宗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切腹的,之前切腹的也有不少,但大多數都是扇切,比劃一下就是;偶爾有真切的,那也是剛切開,介錯人就一刀砍下。
真正不砍頭,活活忍受的,之前並未有過。
即便是傳說中最剛烈的仁科盛信,那也是切腹之後立刻自己把腸子扯斷,拋向了織田家;服部半藏號稱忍者頭目,給德川信康當介錯人的時候,看到切腹的場面,也是精神崩潰沒力氣提刀砍頭。
切腹之前,看熱鬧的裡三層外三層。鬧騰到現在,稍微膽小一點的都已經受不了,跑開了。
但井伊直定的目的也達到了,鬧市切腹,死前之語,很快就會傳遍日本。
他想用這種最痛苦的死法,來證明一件事,自己不是怯戰,連這樣的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戰死沙場嗎?
只是,真的打不過,再打下去,肯定要完。所以他只能用這種死法,來壓住繼續打下去的聲音。
德川吉宗忍住雙腿的顫抖,眼裡似乎有些溼潤,但還是怒喝道:“汝不畏死,奈何怯戰?御苑之恥,不戰何雪?”
怒斥了幾聲後,轉身離開,沒有再回頭去看井伊直定一眼。
可走了幾步,心中終究不忍,叫侍從把井伊直定抬入城中。
入城之後,遣散其餘人,德川吉宗孤身一人來到井伊直定身旁,折騰到現在的井伊直定已到了迴光返照的時候,想要說點什麼,可已經沒有一丁點力氣了。
德川吉宗附在他的耳邊,小聲道:“汝真忠臣也,我知汝不怯戰。”
連說了幾聲,井伊直定嘴裡發出哬、哬的吐氣聲,用最後的一點力氣敲了一下地板,示意自己聽到了。
德川吉宗站起身,離開了井伊直定,喊來了人,砍下了井伊直定的腦袋,最後連著一點皮,結束了他的痛苦。
回到居室,遣散了身邊人,開啟了沾有井伊直定血的絕筆。
當讀到小濱城之戰的情況時,他抽出了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三下,作為記性。
三割之首,悔不該當初見劉鈺,日後當記劉鈺之言,萬不可信;三割之次,恨劉鈺給他送來了騎射無雙的史世用,自己卻用火槍大炮;三割之末,恨自己一上臺就先罷免了新井白石,沒有聽他關於“南蠻實學當與切支丹教分離”的建議。
三省吾身之後,看著井伊直定提出的“棄水師、重陸戰”的建議,回憶起井伊直定死前的慘狀,幾滴眼淚從眼角滴落,潤溼了信上已經乾涸的血液,點點花瓣散開,若梅嫣紅。
本來按他所想,大順這一戰成於水軍,自己也應大建水軍。可現在看到井伊直定的絕筆,細緻分析了大建水軍的危害,再感受著自己剛剛割破的手指三省之一對劉鈺極度的不信任,覺得井伊直定的話,當真有理。
自己要是花費金銀去建造水軍,只要大順那邊沒把劉鈺殺了,劉鈺肯定會想辦法在他建的一半的時候,帶著艦隊把建到一半的水軍全都擊沉。
既不會在開建之初就這麼幹,也不會在建成之後再那麼幹,德川吉宗想著劉鈺的無恥和陰狠,心想只怕定會如井伊直定所言,定然會在錢都花了、戰鬥力卻還沒行程的時候,一波燒殺。
可是,縱然井伊直定洞察了將來臥薪嚐膽的方向,打造一支新式的陸軍,又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