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很多人都知道是皇帝新衣般的君臣共治,可歷史的慣性之下,皇帝總是要臉面的。
儒林結社議政的風氣比之明末更加嚴重,也不知皇帝能不能擔得起這個昏君的名頭。
田貞儀的想法,讓劉鈺覺得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也和他之前所想的差不多。
事已至此,也沒什麼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去幹。
真正到了大廷議的那一天,劉鈺也是一路沒和人說話。
等待開門的時候,更是孤身一個人往旁邊一站,默默抽菸。
勳貴們也是默契地沒和劉鈺說話,其餘大臣更是離著劉鈺遠遠的。
第一次以伯爵的身份步入朝堂議政,這一次大廷議的規模極大,劉鈺悄悄看了一眼皇帝,發現皇帝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麼想的。
“諸卿想來也都看了鷹娑伯關於軍改的奏疏。今日廷議,暢所欲言。”
“誰支援?誰反對?若只是這樣問,只怕爭論到天黑,也理不出一點章程。既這樣,朕便做主,先論海軍一事。”
話音剛落,一個讓劉鈺意想不到的人站出來,正是左平章事、英國公張牧之。
“臣對興建海軍一事,不是很贊同。”
嗡……
朝堂上頓時出現了一陣混亂,英國公行事向來激憤,在朝鮮一事上更是做的叫朝中人感嘆“千年宗藩,一朝而無體面”。
張瑾又執掌青州軍,怎麼看,英國公都不應該是站出來反對劉鈺的。
劉鈺自己也懵了,心想這不太對啊。
英國公作為平章事,皇帝不可能不和他商量的,商量之後英國公出來就放炮,這是怎麼個意思?
英國公緩緩問道:“鷹娑伯言,我朝海疆萬里,有海無防。前朝末年,荷蘭國、英圭黎國,皆攻打過澳門、進犯過福建。水師束手無策,如今近百年過去,聽聞西洋大艦有六千料之巨,我朝水師更非敵手,萬里海江有海無防,的確不行。”
“然而……荷蘭也好,英圭黎也罷,之所以興兵劫掠沿海,無非是渴望貿易。我朝不比前朝,開關貿易,廣東、福建、江蘇、浙江,均有海關。開關貿易,乃太宗遺訓。”
“天朝無所不有,西洋人與我朝貿易,也是為了獲利。只要開放貿易,西洋人自然不會來侵擾我們。此其一也。”
“其二,自由貿易,使得西洋諸國販運貨物,船行萬里皆為求財。若有海寇,若其巢穴在岸上,則我朝出兵可剿;若其巢穴在海上,西洋人亦可剿滅。海寇劫掠,西洋人貿易不暢,自然會出兵保護自由貿易不被劫掠。”
“前朝末年,海賊橫行,鷹娑伯也說過,無非是荷蘭人不能在天朝貿易,是故扶植鄭氏等人,劫掠前往呂宋的船隻,迫使海商前往巴達維亞,與荷蘭人貿易。”
“如今我朝開放海關,荷蘭人、西班牙人、英圭黎人,皆可在岸上貿易,誰又會去扶植海賊呢?”
“何必每年要耗費百萬錢糧,興建海軍?”
朝堂上頓時一陣臣附議的聲響,英國公的想法,頗為高屋建瓴,似乎一語道破了大順貿易的特點。
國朝商人去不了歐洲,歐洲人的船能來天朝,如果路上有海賊,那西洋人自然會將這些海賊剿滅。
一陣亂哄哄的聲音裡,劉鈺卻從英國公的話裡面聽出了別樣的味道。
英國公一直在說海賊,海賊……按說英國公應該知道西洋人的威脅的,可這時候卻預設西洋人都是良善之輩,似乎不太對。
海軍是用來打海賊的嗎?
某種意義上講,英國公的話也不是不對。
英國人如果不搞鴉片,拼了老命也得到一百年後蒸汽機普及才有可能衝擊國內的手工業,白銀流入的局面不可避免,而且大順並沒有閉關或者加增關稅的打算,說起來好像西洋諸國也的確沒有派兵來打的動力。
似乎是這樣的。
然而既然稱之為夷狄,很多誅心的話就可以說。
劉鈺琢磨了一下英國公到底想要說什麼,悶著頭暫時不說話。
皇帝嗯了一聲,說道:“英國公之言,似有道理。然而,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若是西洋諸國有犯邊之意,派遣艦隊前來,江南乃財稅重地,若無海軍,如何防備其劫掠江南?”
英國公回道:“西洋人船堅炮利,我朝水師誠不可與之對敵。然而,船堅炮利,這船卻不能炮到岸上。想要襲擾劫掠,還是要靠陸軍。”
“鷹娑伯的陸軍軍改之事,臣大為贊同。若能軍改,陸軍強勢,西洋人縱有堅船利炮,又有何用?其船又不能始終在海上漂泊,若想劫掠,必要陸軍野戰。鷹娑伯軍改之策,若能實行,則西洋人萬里運兵,野戰豈能勝?”
剛才還一陣贊同聲的朝堂頓時安靜下來,劉鈺忍不住笑了,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