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論一貫以之,都是隻說大略,少談具體。
重論點而輕論據,更不會有詳實清晰的資料。
劉鈺的這一篇策論在形式上沒有太過驚駭,大體還是延續著之前的套路。
只是這內容,實在叫在場的人難以評價。
沒有一句仁義之言、更無半句德政。
連王霸夾雜都算不上,從頭到尾都是霸道。
久久的沉默,皇帝不說話,也沒人願意率先發表自己的意見。
劉鈺的這篇策論,分明是說收復西域根本沒資格自比漢唐,只能算是前朝設立了遼東都司罷了。
李淦之前被劉鈺的一番驚人之語嚇唬過了一次,已經有了足夠的抵抗力。
只是連他都沒想到,劉鈺的這篇策論會這麼寫。
上一次劉鈺是從《公羊》的三世之說,談到了天下已經不復是宋明之前的天下概念了。
這一次則直接用白銀問題的例項,和古籍經典一點都沒關係的地方,直接闡明瞭他的觀點:國朝的天下觀,該變一變了,天下是整個地球,而不再是曾經的東亞了。
若天下的概念變了,那麼大順也就不再是天朝了,而是這個沒有天子登基的天下中的一個諸侯罷了。
既為諸侯,自當用霸道。至少,諸侯爭霸的時候,無人用儒。
好在大順官方用的儒學是事功學派,講究王霸並用,這若是放在前朝定然是難以接受的。
李淦知道他是要先做聲表態的,便道:“朕讀《三國》,見武侯行事,偶有所悟。”
“史稱武侯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此實申商之術也,不純用德政。”
“然武侯治蜀,邦域之內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所謂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術。”
“本朝王霸並用,若論起來,就是以霸道、行王道。這和武侯治蜀的道理是一樣的。”
“行霸道,是為了興王道。”
他先定了個基調,拿出來諸葛武侯,扯虎皮做大旗。武侯這面大旗足夠大,若想反噴,就得先論證武侯是奸賊,誰敢這麼論誰就是作死。可武侯又確確實實治蜀的時候用的霸道,而非王道。
雖然李淦心裡想的是要用霸道,可總要用王道做個幌子。
即便用了永嘉永康的浙東學派為正統學問,可怎麼說也是儒學的範疇。義利之辨不是墨家那一套純粹的功利,而是必須要把利藏在義的大旗之下。
北儒一派的加平章事對此也是認同,便順著皇帝的話道:“臣以為,陛下所言‘以霸道、興王道’正是正途。”
“如宋時朱熹評王荊公:意欲富國強兵,然後行禮義;不知未富強,人才風俗已先壞了!而王荊公以必先富國強兵,然後可行禮義。這其中的區別,便是用霸道而興王道?還是內聖而外王?”
“朱熹所謂‘須是自閨門衽席之微,積累到燻蒸洋溢,天下無一民一物不被其化’,其言聽起來似乎有理,可細想來,卻是空談的學問。”
“教化自然是要教化的,但需得內無戰禍、外敵降服。否則正教化著呢,金兵到了汴梁城、東虜攻到青州府,難道要用教化退敵嗎?以策論所言,我朝斷還沒到可以安然教化的時候。”
“天子者,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如今這天下週寰八萬裡,陛下居於中國,教化四夷,此昭昭天命也!”
“非以霸道不可為之。然陛下本心,還是為了興王道。霸道不過術爾,亦是武侯有仁德之心而用申商之術意。”
“是以這篇策論,雖少仁德,卻可用其術。論及見識,又的確給人啟發,雖不言醍醐灌頂,但亦可算有所得。”
“況且,科舉以王道、武德宮以霸道,王霸並用,此太宗遺訓。臣以為,這篇策論,倒可算作史論之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