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到這兒,冷香花魁心底忽地一動,剎那間全明白了。
每次見到那摺扇公子,總會三兩句話不投機,鬧出些不愉快的事兒來,她對那人所有的想法,也更多是不耐與迴避,至多有為著審陸家庶子那一夜,混沌之中生出的那麼一點相惜之感。
然而,道觀一場不歡而散,已然勾起了太多太多的謎團,更惹得她疑心對方看似風流不羈,實則只為了麻痺她,心裡另有所圖,甚至可能危及她最在意的至親兄長。這是沈淵的大忌,無論如何都不能允許。
沈淵從不否認,無論何時,自己很喜愛做那個運籌帷幄的角色,但凡不能有十足把握、不能完全摸得清首尾的人或事,她都不願多沾染半分。
兩個丫鬟跟了她許多年,自然熟知她的心性好惡,花兒喜人,送花兒的人卻難說,是以會如此為難。
然而,沈淵仍然想聽丫鬟的一句回答,心裡盼著是自己想錯了。她當真一句不催,若無其事地底下眼簾,只管把玩檀香梅枝條,極有耐心地等著答案。
“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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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丫鬟異口同聲,如商量好了一般。然而事實確是緋雲有意解圍,孰料過於“心有靈犀”,鬧了一個大大的烏龍。
緋雲一時語塞,尷尬不已,不好意思地湊到緋月身邊,低著頭紅了臉蛋。沈淵非但沒嫌多事,反倒被逗笑了“今天真奇怪,花兒奇怪,人也奇怪。”
花魁舉著梅枝,蜻蜓點水地點點緋月額頭,又道“我不難為你,是那個姓凌的人,對不對?”
緋月乍聽見實話從別人口中說出,先鬆了一口氣,隨即意識到事情朝著另一個極端發展而去了。她還在點著頭,又急急忙忙改為搖頭,看著眼前的主子姑娘臉上戲謔笑意越來越濃,只得懊惱地低下頭,道一句“正是”。
沈淵臉上的笑意徹底綻開來,冷香花魁的容貌自然是極美的,不點而丹的唇瓣勾起漂亮的弧度,當得起一句嫣然無方,只是讓人看在眼裡,無端會覺得頭頂發涼。
“姑娘……”
氣氛難免變得奇怪,緋月囁嚅著嘴唇,緋雲也小心翼翼地湊上跟前,試圖開解眼下的尷尬局面。兩個丫鬟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釋,聲音細細弱弱,顯然底氣不足,難能可貴的是還算條理清晰。
一夜檀香梅開遍,的確是那位摺扇公子的手筆。就在花魁與盛秋筱圍爐夜談的時候,自稱凌府派遣的下人漏夜前來,攜著一株一株嚴實包裹、幾乎擺滿了半條街的梅樹,叩上閣主夫人的門,軟磨硬泡了許久。
墨觴鴛本是不肯的,也不知那領頭管事的人究竟與她說了些什麼,最終讓這位閣主夫人點了頭。
“水芝姐姐說,那人自稱是凌府的管家,趁著她去遞茶水的工夫,拿了個什麼東西給夫人瞧。水芝姐姐原是在跟前服侍的,可夫人只瞧了一眼,竟就叫她下去了,也不知又說了些什麼。沒一會兒,那管家就被夫人親送出來,帶著人去了後園子。”
緋月如是道了一番,沈淵聽了也覺得有點奇怪。這份疑惑也只在沈淵心頭打了個轉兒,隨即接近於消失殆盡。
她的這位養母夫人獨自撐起家業,性格很是要強,可冷香閣再怎樣說,到底是個供人尋樂子的地兒,根本無需對方有怎般了不得的來路,場面做足了擺在大露天地裡,墨觴鴛都是不能夠再三推卻的。
否則呀,非但不會有人稱讚什麼高潔、不為權財所動,反而有可能被啐一句裝腔作勢假清高。
設想著那些荒唐場景,沈淵暗暗腹誹,更覺當下世道人多一葉障目,人言常不辨黑白,一味只憑自己喜好,抑或追隨世俗眼仁青白、人云亦云,卻全然不知究竟所云為何,也屬實可笑。
如是浩浩蕩蕩一隊人馬進了後園,連夜開挖動土,定植栽種,趕在天亮之前功德圓滿,悄然離開。淩氏公子親手挑選過的梅樹在這一方天地之間成了林,留下來的是芬芳盈袖,也是昭然若揭的心意。
照說如此一番下來,必定聲勢不凡,然沈淵與盛秋筱深夜促膝長談,都是極機靈敏銳的人,竟當真一絲嘈雜聲響也未聞得。冷香花魁再懶得多思,心裡也難免犯了嘀咕滿園檀香梅的花銷且不論,單看每一樹都是芳菲荼蘼,盛開的嬌弱花瓣一碰就會飄落,可偏偏每一簇枝頭都嫩色盡染,完好無損。
可想而知,必定有人做足了功夫、花足了心思,還要那切實經手幹活的下人辦事得力。這一整套辦下來,流水樣的銀子都要搭出去,沈淵忽然覺得自己見識淺薄,猜不出這個“凌府”究竟是何方高門顯赫。
凌……倒是蒼梧國姓。
沈淵心頭閃過一絲奇怪的猜想,立刻被自己打得煙消雲散。當朝算得上政通人和,在上位的天潢貴胄們自矜身份,總要做做端莊持重的架子,少聽說哪家的公子聲色犬馬,放浪形骸。
龍生九子尚有不同,好竹子也難免出壞筍,國姓之下偶爾有人德行敗壞,委實算不得稀罕,只是多出在冷門宗室,和真正的天家血脈可謂相差甚遠。
饒是這類紈絝子弟中,再離經叛道也至多是豢養府妓,觥籌交錯之際拿來攀比奉承,更荒唐的可是輕易不敢,更遑論流連花街柳巷、斗酒狎妓千金一笑,否則言官一本摺子參上去,不說禍至貶斥,也要狠狠地遭一番內廷訓誡。
她不由得想起把酒言歡的那一夜,自己曾趁著摺扇公子睡著,仔細端詳過他身上那塊“珩”字玉佩,潤膩如脂,觸手生溫,雕琢紋路花樣細緻入微,何止一句巧奪天工……
若是沈涵在京,沈淵必定立時三刻要見他一見,將種種擔憂顧慮盡吐露與嫡親兄長。摺扇公子太過神秘,她查了太久太久,一星半點的破綻都找不出,叫她很難不困頓、不惱火。
憑他是誰,好端端地,為什麼要送她梅花?莫非只因為在玉瑕山上、長生觀裡,她多看了幾眼、攀折了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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