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萬大軍,頂風冒雪行軍,且又攜帶著大批輜重火炮,即使是範曉增心急如焚,不停的催促人馬加快行軍速度,他也只能是望雪興嘆。
當他的中軍大隊進入登州府境內的時候,已經是張小虎攻下登州城的第三天了。
將兵馬交於副將帶領,緩緩的向登州方向開進。範曉增自己率領數百輕騎,在許泰安的引領下,快馬加鞭的往登州而來。
剛剛看到登州的城牆,許泰安便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走的時候家中人丁興旺,熱火朝天的。可是,旬日之間,他便是橫禍臨頭,家破人亡。
“許將軍,令叔為國捐軀,遭奸小暗算,我們也是萬分悲痛。眼下咱們還是先進城,也好和張提督商議一下令叔和登州的善後之事。”
好言安慰了許泰安片刻,總算是讓他止住了悲聲。
“泰安聽範將軍的。”許泰安擦了擦眼淚,一馬當先,領著眾人往登州城而來。
還不曾抵達甕城,便聽到城內一陣陣人聲哀鳴。
甕城內變成了一座臨時的大監獄。至少上萬人被監押於此。
馬道上壘砌了沙包,兩座炮壘霸氣十足的坐落在馬道與城牆交匯處。四門六磅炮的炮口指向了甕城內的人群。城頭上,揹著火銃的水師官兵,身上穿著厚厚的羊毛粗呢子大氅,仍舊是不停的跺著腳,以抵禦嚴寒。
有那被寒風凍得心頭火氣很大的哨兵,被城下傳來的哭嚎聲惹得煩了,便指著城下喝罵:“媽的屁!給老子小點聲嚎喪!這會知道難受了!你們殺老子們的人,搶老子們的東西時,那個威風,那個得意都拿去了?那個時候怎麼沒有想到有今天!?”
“範大人有所不知。這些人都是登州反水投敵的叛賊,還有他們的家屬。咱們攻城的動作太快,他們沒來得及逃走。被咱們一窩給堵在了城裡了!”左翼艦隊來接範曉增入城的軍官,帶著幾分炫耀戰功的味道,頗為得意的指著甕城內那一起一伏不斷湧動的人頭。城內地方狹小,一下子塞進去上萬人,根本沒有地方坐臥,只能是挨挨插插的站著。不時有人因為過於疲勞而向前後左右倒過去,人群便像是海上波浪一樣,不停的起伏湧動。
“這天寒地凍的,讓這些人如此,未免有點,那個了吧?”範曉增到底是讀過幾天書的人,對於張小虎這樣處置這些叛匪和他們的家屬,心中未免有些腹誹。
“大人,您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水師軍官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摘下了頭上的皮帽子,露出了剃的光光的腦袋。“眼下這群賊廝鳥看著可憐,我們剛進城的時候,他們可不是這樣!您要是知道了他們在登州的所作所為,他們是如何對待咱們南粵軍的人的,您就該覺得我們對他們太慈悲了!慈悲的簡直就是吃齋唸佛的老太太了!”
說完這話,水師軍官一抖韁繩,催促胯下戰馬。一行人便往登州府衙而來。這裡,重新變成了南粵軍在登州的最高指揮機關所在地。
“小范,打得不錯!”
一見面,張小虎便開門見山的誇獎起來。作為南粵軍的老人,又是水師左翼艦隊的提督,大小姐李華梅的啟蒙老師,他說出來的話,自然分量很重。而且,範曉增的所作所為都擺在了那裡。在李華宇不幸陣亡的情況下,能夠保證主力不受大損失,並且打了一個漂亮的反擊戰,讓清軍不敢銜尾追擊,為部隊進行收縮爭取到了時間和空間。如果不是山東的官紳反水,清軍與南粵軍之間的戰事,鹿死誰手也未可知。
範小增卻沒有理會張小虎的誇獎,而是突然跪了下來,然後一臉嚴肅的對張小虎說:“罪人範小增向張提督請罪,罪人無能,不能輔佐李華宇公子擊敗東虜,不能保山東一方平安,三軍潰逃千里,濟南丟失,登萊陷於火海,如此成績,談何功勞,縱然極刑凌遲,也難贖其罪。”
張小虎連忙扶起範小增,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輩,要是按你所說,只怕這天下沒有幾人不該死了。就算是主公,不也有被阿巴泰戲耍之時。大小姐號稱海上猛虎,到了塔山不也是喪師失地。說到底,打敗不是問題,問題是找出為何敗的原因,捲土重來,那才是英雄好漢。當然了,以後你要是跟朝廷那些沒出息的東西學,每次都大敗而歸,喪師失地,還天天找無聊文人吹噓大捷,那我可絕對饒不了你。”
聽了張小虎的話,範小增點了點頭道:“前輩教訓的是,不過這戰敗的責任,我不打算推給他人,等有機會,我還是要向主公請罪,具體懲處由國公來定。”張小虎也沒說別的,只是微微一笑說:“範參謀,現在責任不責任什麼的無所謂,當務之急,是決定戰守。我謀一城一地沒問題,但是讓我掌控全域性,我沒有把握,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未來戰守如何?”
談到戰守,範小增的自信又回到了臉上,他說:“張提督,戰守的事情我已經跟參謀處的同仁研究過了,我們的一致意見是,撤。暫時放棄登州,將剩下的物資百姓全部南撤。”
張小虎聞聽眉毛一皺,他哦了一聲道:“範參謀,但不知為何要撤?登州雖然發生叛亂,但是你的大軍主力尚在,我的水師陸營隨時可戰,就算是不能擊敗清軍,守住登州還不成問題。”
範小增苦笑了一下道:“前輩,別說還有我主力大軍,就算是隻有你的水師陸營,也能守住登州,但是,您能在守住登州的同時,保證登萊附近百萬百姓的安危否?”
張小虎沉默了,這事他不是沒想過,只是,作為軍人,感情上無法接受放棄土地的選擇。見張小虎不說話,範曉增咳嗽了幾聲接著說:“登州孤懸魯東,防守不易,現在是冬季,補給也較為不便,而且自從濟南丟失以來,難民蜂擁而至,人口驟增。若是。。。”範曉增頓了一下道:“若是許旅長尚在,登州未亂,我們依靠儲備物資,支撐到主公大軍到來還算勉強。而如今,前輩,你可知我一路都看到什麼?”
範小增越說越激動,最後他忍不住怒吼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幫叛軍為何就那麼看不慣窮苦人過點好日子,難道他們的日子不好嗎?華宇公子來到山東後,他們的銀元享樂用品比往日多了不知道多少,其數量遠比盤剝佃戶來的多,他們難道非要盤剝佃戶才舒服?一旦不能滿足他們,他們就把孔孟之書扔一邊,率獸食人。不,他們自己就是獸!”
張小虎嘆了一口氣道:“說吧,其實你看到的東西,想必也是我看到的東西。”範小增盡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不想在張小虎面前失態,但是憤怒之情依然難以掩蓋:“我軍沿途一路收容難民,較早走的,尚且攜帶車輛牲口棉衣等物,到了後來,盡是放棄所有物資甚至糧食銀元的百姓。問其原因,答案是,他們是幸運的,聽說叛軍到處殺人搶掠,就放下所有財產趕快跑,這算是逃出了生天。而沒跑掉的,燒殺、搶劫、抓丁、搶糧無所不為。僅僅一個縣,就被搶走牲口兩千多頭,這些牲口,很多都是我們剛剛分給賣給老百姓的。有些老百姓不情願,叛軍就當場殺人,他們屍體一直到我們趕到,還沒有人收。有些以前很繁榮的村鎮,我們遠遠的只能看見尚未熄滅的煙塵。近了一看,慘狀讓人毛骨悚然。鍘刀鍘和活埋是普遍手段,有的先割耳、舌,而後活埋;有的婦女被拔去頭髮鍘死;有的婦女被剝光衣服,綁在樹上**,並用燒紅了的鐵條插入**,活活搞死;有的被剝光衣服綁在樹上用開水澆,把全身燙起水泡,再用竹掃帚掃,名為“掃南蠻毛”;有的用剪刀剪碎皮肉,名為“剪刺蝟”;有的全身被刀子割開,丟在火紅的鍋裡,叫做“佃奴翻身”。
張小虎面對如此聳人聽聞講述,卻沒有絲毫動容,他還微微笑了一下說:“後輩,你淡定一點,你遇到的事算啥?我當日攻克登州的時候,有一人突然爬著出現在我軍面前,沒有下半截,把我的水師陸營嚇的都後退了幾步。後來我一看,原來是南中的幹部。他跟我說,南中的北上幹部沒給國公丟臉,他們都是高呼國公會為我們報仇就義的。他自己,則斷言我張小虎到來之日,就是他們喪命之時。因此,城裡的官紳就腰斬了他,說要讓他看著我張小虎如何狼狽而逃。他啊,就這麼等了一天,終於等到了我攻克登州。然後,他求我給他一個痛快,我啊,原本空手可以擊殺野狼,但是送他上路卻沒有一下搞定,還讓他又多受了罪。後輩,你說我是不是更該死啊。”說著,豆大的眼淚從張小虎的眼眶中滾滾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