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左軍駐在襄陽、樊城以及沿江各處的參將以上將領和監軍、贊畫、掌書記等文官,除必須留在汛地的以外,齊集“平賊將軍”左良玉的行轅大堂。由於夏季夜短,雖然天色尚早,但是東方早已是一片霞光,大堂中燈燭輝煌。起初,眾人在大堂中互相寒暄,小聲議論。當卯時三刻一到,二門內咚、咚、咚鼓聲響過,大堂內頓時鴉雀無聲。稍過片刻,左良玉在中軍總兵官和幾名親將的簇擁中離開後院節堂,從後門進入大堂,轉過屏風,出現在恭敬肅立的眾文武面前。儘管自朱仙鎮大敗之後,他的身體不如往昔,但從表面上看,他依然神態如常,十分威嚴。
左良玉在正中間蒙著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沒有說話,輕咳一聲,向旁邊侍立的一位中軍將領看了一眼。這親將立刻將手中捧著的一個黃色、一個紅色的錦緞匣子恭敬地放在案上。大家都知道那黃匣子中裝的是皇帝聖旨,而紅匣子中裝的是兵部或其他中央大衙門以及各處督撫們送來的緊急檄文、軍情諮文和重要塘報。中軍總兵官見左良玉已經坐穩,向眾人說道:
“眾文武分班參謁!”
等大家參謁完畢,左良玉輕輕說:“坐下!”眾人齊聲說:“謝座!”隨即紛紛在擺好的凳子上坐下。大家的心情惴惴不安,都將目光注視著主帥,希望從他的臉色猜出來全軍的吉凶禍福。左良玉向眾文武掃了一眼,開始說話:
“今日傳你們大家來……”
眾文武突然起立,肅然恭聽。左良玉沒有叫大家落座,接著說下去:
“據新野士紳密報,流賊前鋒由劉宗敏、老回回、革裡眼、王龍等人率領,大約八萬之眾,將於今日上午離開新野向樊城奔來。闖曹二賊全軍賊眾精銳數十萬,也將隨後趕來。襄陽控扼上游,為豫、楚、川、陝四省交通要衝,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皇上連降嚴旨,責成我軍固守襄陽,挫敵兇鋒,然後進剿、恢復中原,不許放一賊入楚。兵部檄文如雪片飛來,都是望我軍固守襄陽,不使賊兵越襄江一步。本轅受今上厚恩,不管怎麼危難,不應該辜負朝廷的付託,使全楚淪於賊手。今日之事,必須固守,固守!”
左良玉加重口氣連說“固守”二字,使眾將吃了一驚。他不等別人說話,又接著說道:
“襄王已於前年春天殉國,且不去說。可荊州也是藩封重地,承天為皇陵所在,倘有一處失陷,我輩死罪難逃。”
大家聽到“死罪”二字,都心頭一震,有人臉色變得灰白。
“闖賊兵馬,多我數倍,連勝之後,銳氣很盛。我軍號稱二十萬,能戰之兵不過十萬出頭,且都是新近招募來的,未經訓練。眼下情勢萬分嚴重,望諸位齊心協力,盡忠報國,恪遵本轅軍令行事。倘有擅自行動或見敵先逃,定斬不饒!今早諸位都留在行轅用飯,飯前不可擅離一步,聽候中軍傳呼,分別到節堂聽本轅面授機宜。都退下去吧!”
眾文武齊聲回答:“遵諭!”魚貫退出大堂。
左良玉回到節堂,立即命中軍將監軍、贊畫等幾位高階幕僚請進節堂,陪他召見諸將。雖然他心中瞧不起這班文官,但是出於軍中制度和習慣,他必須如此才好。趁著召見武將之前,他向高階幕僚們說道:
“目前局勢,諸位都很清楚。全楚的安危、三軍的吉凶,都擔在我身上。本轅少讀詩書,由伍卒升至閫帥,且受平賊將軍之封。時至今日,心力交瘁。各位先生,有何妙計,請趕快說出,讓本轅斟酌決定。事不宜遲,劉宗敏所率領的前鋒精銳步騎兵七八萬人,明天下午就要到了。”
幕僚們互相觀望,沒有人能說出什麼妙策。停了片刻,有一位贊畫站起來,帶著濃重的湘西方音說: “鈞座,卑職有陋見,不敢貿然說出。”
左良玉看了說話人一眼。這是一位舉人出身的贊畫,姓劉,是楊嗣昌的同鄉,兩年前由楊嗣昌舉薦來的。左良玉對他厚給俸祿,卻一直很疏遠;而贊畫也從來不曾有所建白。左良玉輕輕點頭,說: “有什麼善策,只管說出。”
劉贊畫說:“以卑職看來,目前為我軍存亡計,可慮者不在襄陽,而在德安與承天。”
左良玉心中一驚,問道:“為什麼?”
“我大軍二十萬雲集襄陽,或戰或守或走,操之在我。卑職所憂者是江漢平原,千里空虛。倘若闖賊一面以大軍攻襄陽,牽制我軍,一面派一智勇兼備大將,率領三萬精兵,由唐河縣潛師南下,經湖陽,入棗陽,疾趨隨州,攻破德安,然後佔領應城、京山,回師攻陷承天,則我軍在襄陽形如孤懸,欲守則接濟已斷,欲走則退路不通。到那時將士震驚,人無固志,稍有挫折,難免自潰。聞洪承疇遼西之敗,就是如此。卑職赤誠斗膽,冒昧直言。當日洪督師有梁國公父子統領數十萬虎賁貔貅拼死救援尚且不能救出,我軍孤懸上游,如何預作準備,幸望大人三思!”
梁國公的封號,是朝廷斟酌再三之後,在禮部、翰林院等處擬定的若干個稱謂之中選擇出來封給李守漢的,寓意是國之棟樑之意。也有人說,當年的元朝梁王為元朝守衛西南疆域,和眼下的李公爺父子所作所為極為類似,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封號。
左良玉思考過這種危險,但沒有很放在心上,現在聽了劉贊畫的話,十分重視。他望望其他幕僚,顯然都很同意,只是無人說話,怕擔責任。左良玉對劉贊畫說: “據連日細作探報,看來闖賊目前只想全力奪佔襄陽。像你說的這步狠棋,高明之至,闖賊和他的左右尚未想到。聽了先生的話,我更拿定主意了。”
“大帥打算如何處置眼前的關口?”劉贊畫不動聲色的詢問。
眼前,左良玉已經將這位劉贊畫徹底的刮目相看了。當下也是毫不隱晦的向劉贊畫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你看襄陽守得住麼?”
左良玉貌似在問侍立在一旁的左夢庚,實際上卻是在問劉贊畫。
左夢庚同多數將領一樣,經過朱仙鎮之戰,對闖曹聯軍懷有畏懼心理,何況目前雙方兵力懸殊,對固守襄陽更覺毫無把握,但想到左良玉清晨時分的訓話,特別是關於“我輩死罪難逃”的幾句重話,他不敢直接說出不能固守的看法,稍停片刻,才繞著彎子說: “樊城難守;襄陽城有襄江阻隔,應該可以守得住。”
因為自己說了“樊城難守”的話,左夢庚擔心遭到父親責罵,早已將渾身的汗毛都樹立了起來,將全身肌肉繃緊,準備迎接父帥的暴怒。左良玉看了看兒子,心裡罵了一句“庸陋之才、不堪造就!”,又哀嘆一聲,“為什麼東面的那個傢伙,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女婿,個個都是人中翹楚,難道,當真是氣數不成?”喝了一口茶,強自壓制了一下怒氣之後,左良玉才緩緩說道: “你錯了,眼下這座襄陽城也守不住!”
“可是……” 左夢庚完全沒想到左良玉會自己說出“守不住”的話,“可是父帥今晨說‘必須固守’……”
“當然‘必須固守’,” 左良玉打斷兒子,“不‘固守’,流賊一來,就棄城而走,如何對得起皇上隆恩?再說,我輕易地棄守襄陽,宋一鳥那班人豈不會馬上參我一本?”
湖廣巡撫宋一鶴當年為避楊嗣昌父親楊鶴的名諱,在遞給楊嗣昌的名刺中自書“宋一鳥”。這一馬屁行徑隨即在官場中傳為笑話。此時左夢庚聽了“宋一鳥”三字,想笑,但忍住了,恭敬地等著父親再說下去。
“但‘固守’不等於守得住。‘固守’是我作為大將的決心,能否守得住則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尤其要看雙方的兵力。現在談天時,彼此一樣;論地利,我們有一條襄江,但也不足恃。說人和,這些年,我們號稱二十萬人馬,而朝廷一直按兩萬五千人的兵額髮餉,難道要十幾萬人都喝西北風?所以必須自籌軍餉,自籌軍餉就必然擾及百姓,百姓自然對我們不滿,人和也就談不上。至於兵力,你也知道,敵眾我寡,新湊的烏合之眾,斷難與流賊相抗衡。”
看見兒子一臉疑惑,左良玉接著說:“既然守不住,放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三條路。一是固守待援,可是援軍在哪裡?孫白谷新敗;宋一鳥那點兵別說不會來,就算來了也是肉包子打狗,白送給闖賊一頓美餐;所以此路絕對走不通。二是像楊大人、虎大威那樣,死守到底,城存與存,城亡與亡。這樣我們自己的名節是保了,而朝廷將從此失去一支最能剿賊的大軍,所以此路也不可行。剩下第三條路,就是先固守,到實在守不住時要全師而退,為皇上、為朝廷儲存一支實力雄厚的大軍!”
左夢庚臉上露出欣慰而敬佩的笑容。原來父親早就有了全師而退的計劃,可是卻說得這麼頭頭是道,冠冕堂皇!
“父帥所見極是!我們下一步……?”
“我要告訴你的就是下一步該如何走。” 左良玉不無得意地端起杯來又抿了一口酒,“我們在襄江打造了幾十條戰船,你想為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