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將寧遠伯府頒佈的這個新的稅收制度貫徹下去,建立起公正、有效的新稅收體制,減輕百姓的負擔,增加收入。同時將原來執行了二百餘年的財稅制度悄悄廢除,使得廣東、廣西的財政和南中各地同步。
如果要想達到這兩個目的,就必須對各處州縣鄉鎮所屬的田畝數量、坐落、種類、等級和產權有一個全部的摸底認識,否則新的稅收、田賦制度改造就是一句空話。
雖然南粵軍從好幾年前就開始對兩廣地區進行滲透,又經歷了剿匪平亂,抵禦英國紅毛夷人的戰鬥,在各處推行工作隊這種基層組織建設等一系列的工作,現在已經算是初具規模,但是比起南中各處州府來還差得遠,無法做到對整個地區做到心中有數、如臂使指。
田畝總量這個資料倒是好辦,儘管有很多田地屬於族田、公田、祭祀田,還有大量的土地屬於免交錢糧的,但是透過這些年工作隊的深入調查,還有測繪學堂的學生們在測繪山川河流林木水塘等事項之餘,也捎帶著對各處田地進行了資料測繪,透過測繪掌握了一些資料,距離掌握精確的全省田畝數量、等級和位置已經相距不遠,只是需要比較龐大的資料計算。但是土地的產權問題卻不是靠簡單的測繪就能調查清楚的。
要調查產權,就得丈田。重新進行申報和測繪,這不但極其費力費事,而且阻力極大,封建社會里,但凡要丈田,除了新朝初立,革故鼎新的時候還容易做到,其後每次進行總是會引起士紳階層的強烈反彈,最後往往會不了了之。
如今,圍繞著這個新的稅收章程的貫徹實施,南粵軍和兩廣的官紳、胥吏、讀書人的暗中角力,便圍繞著這個最基本的資料開始了!
首先,姜一泓以兼署廣東巡撫的身份,向各處道府州縣發出公文,以兩廣賊亂之後,大批田園荒蕪,原主人不知去向或是亡於刀兵戰火為由,要求各地重新進行土地丈量登記。
這道公文下到州縣,各處的錢糧夫子和戶書們無不是皺起眉頭端著眼鏡仔細的揣摩這道公文背後掩藏的意味。重新登記,固然可以將各人私下裡巧取豪奪來的田產名正言順的歸到自己名下,但是,照著新的稅收錢糧徵收章程,田土越多,繳納的錢糧也就越多。
於是,在錢糧夫子的“好心”建議下,各地的州縣官員們紛紛向上行文,要求將稅收之事分為幾步走,首先先行完成土地田畝的丈量、清理工作,摸清底數之後再行進行登記。
測量田畝的同時要繪製新的魚麟冊,重新登記土地產權和賦稅狀況。這在在古代社會不是件小事,往往要朝廷牽頭才能舉辦,大明有史以來除了洪武年間丈田繪製魚麟冊之外,就只有萬曆初年張居正當朝的時候搞過丈田。每次丈田,不但戶部和省裡要派遣專門的官員來辦理,還要從全省抽調生員協助,時間也是不一二個月能辦成的。至少也得半年以上。
在眾人看來,如此浩大的工程如何進行?只怕用不了多久,寧遠伯府便會將這場轟轟烈烈的稅收制度改革之事偃旗息鼓,黯然收場。大家該如何繳納錢糧還是如何繳納。
“不過,東翁,在上峰正式派遣清丈人員下來之前,還請東翁發出告示,令各鄉各鎮完成今年的夏糧繳納和秋糧上徵之事!同時各處各戶歷年來積欠的錢糧,也務必要追比清楚。這樣,上峰便是知曉了,也會誇讚大人勤於公事!”
有人打算利用這個時間差大肆的撈上一筆。大肆的加派耗米,極端認真的清理歷年的積欠錢糧,搞得士紳鄉民們怨聲載道,等把升斗小民的錢糧收得差不多了,自己的腰包也裝滿了,然後再與仕紳大戶們合謀,上演一出士民群情洶洶的熱鬧大戲,最後逼得寧遠伯爺灰頭土臉的收了這個章程。
一時間,珠三角各地州縣被催繳錢糧的風潮折騰的雞飛狗跳。原本以為可以輕鬆的飲茶食飯的農民們又一次被登門催繳的稅吏們弄得矇頭轉向。
往年徵糧除了照例由縣衙出佈告和散發“糧由”――也就是催繳通知單之後在縣裡的官倉前設櫃徵糧,等著四鄉八鎮的農戶們自己挑著稻穀上門繳糧。要等到這一階段結束之後,才會進入下鄉催徵的階段。但是今年卻是不同,幾乎各縣戶書的手下們全部下鄉去,一面催繳錢糧,一面大造丈田的聲勢。
一時間,從擁有數千畝水田上萬畝山林的大地主,到只有幾畝薄田的普通農民都惴惴不安起來。
作為原有稅收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士紳們自然是不願意搞這所謂的稅改的,對於稅改的第一腳丈田和隨之而來的確權,他們更是仇視萬分。不管原有的稅收制度多麼的混蛋不合理,但是他們卻是已經在這個制度下混得如魚得水風生水起,成為了最大的得益者。如果這個新的稅收制度開始實施,那麼勢必每年夏秋兩季要交出大把的錢糧來,如果上面再為了政績玩一個追繳歷年積欠錢糧,那他們就要倒足了大黴了。
想想自己多少年來拖欠的錢糧,還有透過飛灑、詭寄、掛戶等手段所獲取的利益,紳糧大戶們很不甘心!南粵軍打仗平亂是好的!保衛桑梓,平定賊匪洋夷更是沒得頂,可是,寧遠伯他老人家不知道聽了什麼人的蠱惑,居然要重新丈量田畝,登記產權,這不是明擺著滋擾百姓,令民間騷動不安嗎?!
也有那膽子和實力都小些的地主,心中惴惴不安的想著自己是否會因為拖欠錢糧太多、太久被拉到衙門前枷號示眾。照著大明律,百姓和士紳在接到納糧通知之後就要按時到縣繳納。期限有頭限、二限、三限之分,三限一過,就進入到追比階段,當即把欠糧戶拿到衙門隔三日五日的行杖追比,也就是脫了褲子打板子,更有令人顏面盡失的,就是枷號示眾的。戴著一面十幾斤、幾十斤的木枷跪在衙門前,不時的被一旁看守的民壯衙役敲上一棍子,嘴裡還要高聲唱誦著自己的罪名,因為什麼被枷號示眾。
不過大明律多年以來也已經荒廢,很多地方也就是說說而已。
一般在地方上稍微有些面子和勢力的人物,一張有著自己功名頭銜的名帖遞上去,說明我的同年是誰,同科是誰,同門師兄弟是誰,衙門巴結還來不及,那裡還敢如此行事?所謂為政不得罪巨室就是這個道理。如果遇到那種包繳的地痞青皮無賴之人,雖然沒什麼勢力,但是卻是塊蒸不熟煮不爛的滾刀肉,衙門裡也是無可奈何。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地主們,則是和戶房書辦們攀交情、“講斤頭”談條件,在耗米多少上討價還價。至於那些致仕還鄉的大老爺們,州縣一級的官員少不得還要隨時到府上請大老爺們就地方政事指點一番,他們有多少肥田沃土,也是一粒米一文錢都不會交給朝廷,州縣一級衙門就算知道也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少不得有那些一心要巴結的地方官員還要幫忙遮蓋則個。
將嚴嵩父子打成貪汙犯、勾結倭寇企圖謀逆造反的徐介徐大人,在松江老家擁有十萬畝上好田地,而萬曆朝的禮部尚書董其昌,更是田連阡陌,又有誰向他們收取一文錢的皇糧國稅了?
如今一個寧遠伯來了,就要從咱們的口袋裡將大把的錢糧拿走?這種事情,孔夫子早已有明訓,“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於是,當各地駐村、駐鎮、駐縣城的工作隊開始興致勃勃熱情高漲的對所轄地面的土地進行清理測量,釐清是生荒還是熟荒,是水田還是旱田,是山地還是林地的時候,紳糧大戶們的反擊悄悄的開始了。
最早發現這股風潮的,是駐守在佛山、南海、寶安一帶的第一混成旅吳六奇所部。
無數的沒頭帖子在祠堂、戲樓、茶樓、酒肆等處張貼,各種各樣的說法私下裡傳播,紳士大戶們很好的利用了自己的文化和話語權優勢,將稅收章程和土地清丈之事頗為得體,聽上去十分合理的斷章取義了一番。
“聽說了嗎?這次清丈田地之後,大家的正額要翻上一倍不止!而且只收銀元了!”
“還有,各處的投獻田,登記的是誰的名字,就明確歸誰了!大家以前為了少交些錢糧,把田地寄存在各位老爺名下,如今卻要都成了老爺們的了!你們看吧!那個人出來給寧遠伯爺的這個章程說好話,那個肯定就是名下投獻的田地多的!他想借機把大家的田地都一口吞了!”
“我在衙門的朋友說了,上面有旨意,只要是沒有田地的,都要用船運到萬里海外去,到幾十裡深的礦井裡去做事!和牛頭馬面在一道!”
“幾位叔伯,我們族裡的祠堂名下的幾百畝水田,原本是為了祠堂修繕、緝私和族中子孫讀書所購置,如今也要上繳田稅錢糧。只怕明年族裡的少年讀書之事便要告吹了。”
謠傳之中,將取消浮收的耗米、把正項標準略微提高些,所謂的消耗便由公家承擔,變成了正額翻倍。而不再收取碎銀,同時取消火耗這個政策,也變成了在一倍徵糧的基礎上只收取銀元。
而統計有多少為了躲避稅收而投獻的土地,重新確權登記,則是成為了將這些土地變成了誰名下的土地。捎帶著玩了一個井中投毒的手段,告訴大家,誰出來給這個稅收章程說好話,誰就是從中有好處。令一些腦筋較為清楚,也看得清楚這章程之中的文字之人,也不敢出來為周圍的人做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