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竹菌坪東面三十多里的山道上,一支數萬人的部隊正在蜿蜒行軍。與其他明軍部隊的行軍方式不同,這支部隊的前鋒絕大部分都穿著破爛的農民衣服,武器各色各樣,盔甲也少,只有少數軍官才有較為精良的裝備。但是士氣和軍容卻是頗為嚴整高昂。
數千人的前鋒過後,軍隊的裝備和服裝便開始整齊起來。
將近一萬人的中軍大隊人馬,甲仗齊楚,旗幟鮮明,軍容整齊。隊伍中間更有不少三四十歲的老行伍充當小旗、總旗、把總等軍官。這支軍隊之中大多數人馬使用長矛。數米長的長槍,一律使用長達一米的喪門槍矛頭,矛杆後部帶著鉤環,這些長槍一律都是白蠟木杆,絲毫沒有明軍之中常見的那些華而不實的裝飾。
因為這支部隊曾經在萬曆年間參加過三大徵之一征討播州楊應龍叛亂的戰爭,從天啟初年起便在長城內外參加過抵禦清兵的戰爭,也參加過討平奢崇明的戰爭,所以全國聞名,被稱做白桿兵。
它的主帥正是旗號上標註的那位,石柱宣撫司使、總兵官掛都督銜、欽賜二品冠服,真正的女將軍秦良玉。
中軍停住了行軍的腳步,開始依託山形地勢構築營壘,很快,一座守衛森嚴,拒馬壕溝齊全的營壘便初具形狀,營壘之中肅靜無譁,臨時的校場中有軍官帶領著士兵正在認真操練。
一條甬路的盡頭正是秦良玉的中軍大帳,甬路兩側則是各營各哨的駐紮所在。大帳中間懸掛著一副她自己用灑金橙紅砑光蠟箋書寫的“中堂”,全綾精工裝裱,下墜兩端鑲玉楠木軸,用恭楷書寫崇禎二年她奉詔進京勤王時崇禎皇帝賜給她的四首御製詩之一:“蜀錦徵袍手製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
大帳的周圍和帳內,數十名石柱宣撫使司麾下的男女親兵持槍跨刀各自站班肅立。不過,大帳的主人秦良玉卻不在營中。
秦良玉按原來行軍計劃,需要一天以後方能來到竹菌坪。昨日中午,她得知張獻忠和羅汝才合攻張令,深怕張令有勇無謀,輕敵致敗,所以不顧將士連日行軍疲勞,催促趕路。她自己本來在中軍督隊,因估計到張令今日可能忍不住出寨廝殺,決非用兵詭計百出的張獻忠、羅汝才的對手,就率領數百標營親軍來到前隊,馳援張令,連中午也沒有叫人馬停下打尖。
大約離竹菌坪不到五里遠,秦良玉得到稟報,知道張令陣亡,竹菌坪已經失守。她大吃一驚,立刻命令人馬原地停步,整隊待命,準備迎戰。她帶著一群親兵和幾個親將勒馬登上高崗瞭望,果然看見從竹菌坪逃出的潰兵有一股沿著大路奔來。其餘的四散亂竄,有的被張獻忠的追兵殺死。她明白張獻忠和羅汝才必然會乘勝前進,以銳不可擋之勢,向她的人馬衝殺。在目前情況下,她應該迅速退兵,佔據一個險要去處,樹立營寨,憑險死守,避開敵人銳氣,再圖反攻,然而她也明白倘若下令後退,她的人馬在張、羅的騎兵追趕下很容易立即驚慌潰逃,不可收拾。所以這個辦法只在她的腦海裡一閃,沒有采用。她用的是第二個辦法:在原地佈陣,迎擊敵軍,爭取時間使後軍佔據險要地勢,樹立堅固營壘。於是她立刻從高崗馳下,依託原地擺開陣勢,同時向後隊傳下了十萬火急將令,命他們以三千人馬前來增援,其餘大軍據險下寨。
她想著四川安危和她是否能保持一生威名,決於此戰,所以她雖然內心震驚,卻竭力保持威嚴鎮定,立馬陣前,對左右將士們說:“各位務須死戰。我們守此處即是守家。過此一步,流賊就殺到我們的家門口了。”她還命令將這兩句話傳諭全體將士知道。
石砫兵雖然在全國有名,卻根本不像戚家兵那樣經過嚴格訓練,他們主要是依靠土家人之間的血緣和奴隸對主人的那種人身依附關係來成軍,作戰靠的則是蠻野和勇氣。要他們在此處比較空曠的丘陵地帶立穩陣腳,抵擋張、羅的騎兵衝殺,本來是不可能的,何況將士們自從官軍在土地嶺戰敗和湖廣副將汪雲風陣亡之後,本來就已經對張獻忠感到害怕,此刻親眼看見竹菌坪失守,同時聽說四川名將張令陣亡,越發心中恐慌。秦良玉也看出來將士們人人膽怯,遂下了一道嚴令:“接仗之後,有後退一步者斬!”她又重複了“守此處即是守家”的話,叫大家牢記莫忘。
“都督又令!凡斬殺流賊者,其人衣服財物兵器鎧甲皆歸本人所有!他人不得貪佔!違令者,斬!”
這一連串的命令,將前軍計程車氣和勇氣激勵了起來。張獻忠和羅汝才二人從湖廣殺入四川,一路攻城破寨,繳獲頗豐。這些白桿兵也早就聽說,西營和曹營的流賊們無不是腰纏累累,如今都督又有恩典,只要殺了流賊,他的財物衣服鎧甲兵器馬匹都歸斬殺者所有,這讓出身於石柱貧寒之地的白桿兵們無不是兩眼放光。
雖然這幾年秦良玉在石柱屯田開礦,採藥狩獵,發展生產,整軍經武,還修築南賓城河堤,使屬下的人民安居樂業。但是一方面要把開礦狩獵採集所得之物運到重慶朝天門碼頭,裝船運到岳陽或者武昌、襄陽、沙市等碼頭,換回那些白桿兵急需的兵器盔甲,一方面還要將白桿兵的隊伍不斷的進行訓練。這樣一來,石柱老百姓的生活過得便可想而知。
秦良玉的這幾道命令之中,別的斬首命令倒也罷了,唯獨這個貪佔別人軍功者斬首的命令得到了全軍的響應,前鋒的四千餘人,立刻依託山道展開陣型,如同一個巨大的刺蝟張開了尖利的鋒刺。
列好陣勢不多時,遠處一陣喧囂嘈雜的驚恐慘呼聲不斷傳來。轉眼間,大約兩千從竹菌坪逃出的潰兵來到了。
儘管後邊只有張定國和曹操麾下的兩三百騎兵呼喊追殺,大隊的農民軍人馬還都在竹菌坪張令的營地附近搜剿殘兵敗將,收集馬匹軍器財物,根本無心追擊。而這大約二千左右的潰兵卻沿路丟棄兵器,不敢回頭抵抗。
恐懼之下,無數人只知道拼命奔跑,連跑幾里,很多人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跑丟了,口吐白沬,但是仍舊顧不得只管一個勁的發足狂奔。
忽然看到前方軍陣,看旗號是大明的軍隊,他們大喜吼叫著,往軍陣奔去。
不過他們忘了,潰兵正面衝向軍陣,這是大忌。依照大明軍律,正面衝擊軍陣,這是死罪,可以擊殺當場的。
白桿兵營伍之中,從密密麻麻樹立的長槍之中冷冰冰的傳出一個聲音:“我家都督有令!凡張總兵所部潰兵,一律先行交出武器,原地跪倒,有馬匹的也給老子滾下馬來,趴伏在地上!”
一個張令部下似乎是參將或是遊擊將官打扮的人,身旁領著幾十個家丁,對密密插豎的長矛後的白桿兵士兵大聲咆哮:“老子日你個先人闆闆!老子是大明的遊擊,出生入死打了幾十年仗,那個姓馬的老寡婦有什麼資格收繳老子的兵器馬匹?把道路給老子讓開,老子要到秦良玉那個老寡婦去好生的同她辯駁一番!”
“敗軍之將還敢辱罵上官。殺!”人群之中傳了一道冷酷的命令,十幾杆長矛遞出,那遊擊立刻身上添了十幾個血窟窿。餘下的兵士立刻變得噤若寒蟬,不敢多言,只得將衣甲兵器馬匹老實交出,自己則被白桿兵綁縛起手臂拖到陣後看管。
最簡單的辦法最直接,白桿兵這樣的雷霆手段立刻穩住了局勢。當那二三百騎兵衝到跟前時,迎接他們的是一陣密集的箭雨,弓弩手猛射之後,是密如柴林般的長槍刺來,登時有數十名騎兵被刺落馬下。
前哨的這一小小的接觸戰勝利,頓時讓白桿兵計程車氣大振,見那剛才還攆著官軍屁股追殺的二百多騎兵撥轉馬頭逃走,不由得他們齊聲吶喊叫好,卻也不加追趕。
“都督恩典,前鋒將士殺敵有功,斬殺流賊者,賞賜該名流賊馬匹盔甲衣服財物兵器。其餘參戰人員,皆有賞賜!”到了這般時候,老太太秦良玉自然不會吝嗇賞賜,何況這些賞賜又不用她自己掏腰包,自然有兩位姓張的替她掏。
賞賜到手,白桿兵的情緒立刻便又是一番景象。領到賞賜的摸著身上的衣服甲冑還有腰間的銀子只管咧著大嘴笑,沒有那麼好運氣的,只恨流賊來的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