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逼射著大地,臺灣的仲夏,酷熱得讓人暈眩。柏霈文把車子停在工廠門口,鑽出車子,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烈日閃爍得他睜不開眼睛。走進工廠,茶葉的清香就瀰漫在空氣中,再夾雜著茉莉花的香味,又甜淨,又清新,這味道是柏霈文永遠聞不厭的。深呼吸了一下,柏霈文覺得精神一振,好像那炙人的暑氣都被這茶葉香驅散了不少。經過了機器房,那烤爐的聲音和搓茶機的聲音軋軋的響著,好單調,好倦怠。爐邊的烤茶師傅抬起頭來,對柏霈文點首為禮。火在機器下燃著,整個機器房都變成了烤箱,那些師傅和女工都汗流不已。柏霈文在機器房門口站了片刻,再繼續往前走。曬茶場上正在曬著茶青,有三四個女工,戴著斗笠,用布包著手腳,站在烈日之下,拿著竹耙,不住的翻動那些茶青。看到了柏霈文,她們並沒有停止工作,也沒有加以注視,老闆跟她們的距離很遠,她們是由領班管理的。
穿過了曬茶場,柏霈文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這是整個工廠中,除去了冷藏庫,唯一有冷氣的房間。柏霈文每天都要辦六七小時的公。柏霈文不在的時候,這房間就是會客室。工廠中其他高階職員,像趙經理、張會計等的辦公廳就在隔壁一間。再過去,就是女工們的休息室、餐廳,和宿舍。這一排房子,整整有五大間,和機器房、晾茶房、冷藏庫等成為一個“凹”字形建築的,在“凹”字形正中的空曠處,就成為了曬茶場。以規模來論,柏霈文這家茶葉加工廠已是臺北最大的一家。別家工廠,搓茶、烤茶都還在用人工的階段,柏霈文則都用機器來取代了。因此,最近幾年來,工廠擴張得非常厲害,業務的發達也極迅速,柏霈文在做事及創業方面,是有他獨到的見解和才幹的。所以,這工廠雖然是柏霈文父親所創設,但是,真正發達起來,卻是在老人逝世之後。在工廠中做了十幾年的張會計,常對新任的趙經理說:
“別看我們小老闆文質彬彬的,做起事來比他老子強多了!他接手才三年,業務擴張了十倍還不止!”
柏霈文的哲學是:不斷的投資。他們工廠賺的每一筆錢,再投資於工廠,買機器,修房舍,建冷藏庫……他提高了產品的品質,因此,臺北市的幾家大茶莊,都成為他的固定主顧。接著,國外的訂單也源源而來,他自己的茶園已供不應求,他就再買茶園,又改良種茶的方法,也不知他怎麼處理的,別家的茶園頂多一年收五次茶,春茶三次,秋茶兩次。他家的茶園,卻常常收八九次茶,每次的品質還都不差。因此,“柏家茶”的名氣在茶葉界中,幾乎是無人不知的。
走進了房間,柏霈文才坐下來,趙經理已拿著一大疊單據走來了。站在柏霈文桌子前面,他說:
“日本的訂單來了,指定要‘雀舌’,我們恐怕怎麼樣也生產不了這麼多。馨馨茶莊和清香茶莊也預定‘雀舌’,今年,我們的雀舌好像大出風頭呢!”
“雀舌”是一種綠茶,會品茶的人,就都知道雀舌,這種茶必須用茶葉心來做,葉片全不要,只要茶葉心,因此,許多茶葉心才能製出一點兒“雀舌”,這種茶也就特別名貴了。
“日本要訂多少?”柏霈文問。
“一千箱。”“我們接下來!”柏霈文說。
“行嗎?他們要三個月內交貨,秋茶要十月才能收呢!如果不能按期交貨,他們還要罰款。”
“你等一等,我打個電話問問。”
柏霈文撥了家裡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傭人阿蘭,柏霈文問:“高先生在不在?”“剛從茶園裡回來。”“請他聽電話。”對方來了。柏霈文簡潔明瞭的說:
“立德,茶園的情況怎樣?我一個月之內要收一批茶,行嗎?我接了日本的訂單。”
“什麼訂單?”“雀舌。”“哈!”對方笑著。“我只好站在茶園裡呼風喚雨,然後對著那些茶樹,吹口仙氣。叫:‘長!長!長!’看它們長得出來不?”“別說笑話,你倒說一句,行還是不行?”
“行!”對方斬釘斷鐵的,爽快俐落的。“這可是你說的,立德,到時候採不來,我可要找你!”
“放心吧,霈文,什麼時候誤過你的事?”
“那麼,晚上見!”“等等!”“怎麼?”“伯母叫你回家吃晚飯!”
“哦。”柏霈文結束通話了電話,望著趙經理,點點頭說:“就這樣,我們接下了。”“這位高先生,可真有辦法啊!”趙經理忍不住的說。“茶樹好像都會聽他的話似的。”
“他是專家呀!”柏霈文說。“還有別的事嗎?”
“這些合同要簽字。勝大貿易行朱老闆請你星期六吃晚飯,打過七八個電話來了。”
“勝大?銷哪裡?”“東南亞。”“我們原來不是包給宏記的嗎?你把宏記的合同找出來給我看看再說。其實宏記也不壞,就是付款總是不幹不脆,他上次付的是幾個月的期票?”
“六個月。”“實在不太像話,合同上訂的是幾個月?”
“好像是三個月。”“你先把合同拿來,我看看吧。”柏霈文接過了單據,一張張看著,趙經理轉身欲去,柏霈文又喊住了他。“等一下,趙經理。”“柏先生?”“我看到鍋爐房裡的工人好像苦得很,溫度太高了,你通知張會計,給機器房裝上冷氣機,費用列在裝置項內,馬上就辦,越快越好。”“好的。”趙經理笑了笑。“不過這樣一來,大家該搶機器房的工作了。”趙經理退出了房間,柏霈文靠進椅子裡,開始研究著手裡的幾張合同,他勾出好幾點要修改的地方。正要打電話找張會計來,忽然看到一群女工緊緊張張的從視窗跑過去,同時人聲嘈雜。他吃了一驚,站起身來,他開啟房門,看到大家都往曬茶場跑去,他順著大家跑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簇人擁在曬茶場中,不知道在看什麼。他抓住了正往場中跑去的趙經理,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有個女工在曬茶場上暈倒了。”
“暈倒了?”他一驚,迅速的向曬茶場走去。烈日如火般的曝曬著,曬茶場的水泥地被曬得發燙,他從冷氣間出來,更覺得那熱氣蒸人。這樣的天氣,難怪女工要暈倒,在曬茶場上的女工應該輪班的,誰能禁得起這樣的大太陽曝曬?他衝到人群旁邊,叫著說:“大家讓開!給她一點空氣!”
工人們讓開了,他走過去,看到一個女工仰躺在地下,斗笠仍然戴在頭上。斗笠下,整個面部都包在一層藍布中,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手腳也用藍布包著,這是在太陽下工作的女工們的固定打扮,以防太陽曬傷了面板。柏霈文蹲下身來看了看她,又仰頭看了看那仍然直射著的太陽。他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把她移往陰涼的地方,然後解除掉那些包紮物。毫不考慮的,他伸手抱起了這個女工,那女工的身子躺在他的懷裡,好輕盈,他不禁愣了一下。把那女工抱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對跟進來的趙經理說:
“把冷氣開大一點!快!”
趙經理扭大了冷氣機,他把那女工平放在沙發上,然後,立即取下了她的斗笠,解開了那纏在臉上的布,隨著那布的解開,一頭美好而烏黑的頭髮就像瀑布般披瀉了下來,同時,露出了一張蒼白而秀麗的臉龐。那張臉那樣秀氣,柏霈文不禁怔住了,那高高的額,那彎彎的眉線,那闔著的眼瞼下是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鼻子小而微翹,緊閉的嘴唇卻是薄薄的,毫無血色的,可憐兮兮的。他怔了幾秒鐘,就又迅速的去掉她手腕上的布,再解開她襯衫領子上的衣釦,一面問趙經理:“這女工叫什麼名字?”
趙經理看了看她。“這好像是新來的,要問領班才知道。”
“叫領班來吧,再拿一條冷毛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