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端的母親悠悠醒轉,她掐著自己的心口,目光落到沈思博身上。
"你滿意了沒有?"她顫巍巍地,聲音陡然拔高尖銳:"你說,你滿意了沒有!"然後她開始唾罵,像一個真正的,她所一貫劃清界限的市井潑婦。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語言習慣可以在一瞬間發生徹底改變,她在這種近乎自我作踐的唾罵之中,把她的身份,她的涵養,她秉持的風度統統抖落,似乎這樣才能稍稍緩解一些疼痛。
最後她已經不是再具體罵哪一個,她眼神空茫,吐出一串串汙言穢語,像在對整個世界進行詛咒的一個老女巫。一直到民警們都聽不下去,讓她女婿把她扶出值班室,但她的罵聲一直不絕,沿著廊道慢慢遠去。
同一時間,齊家所有人在等我開席,菜加熱了一次又一次,第三代們等得不耐煩都湧去看電視,外頭鞭炮時緊時慢。
齊享撥我的電話,我的手機在別克車裡一遍又一遍的鳴叫,一直到電池告罄,自動關機。
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出來,外面天黑黑的,竟然開始落雪。我走了幾步回頭,沈思博靠在大門的門牆上,精疲力竭的樣子。
我走回去:"你不要這樣。"
"她走了。"他抬眼看我,像個無助的小男孩:"剛剛我都忘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然後他張開手掌,那上面是她最後的鮮血:"她真的走了。"
他終於淚流滿面,順著牆滑倒下去,親吻自己的手心,我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雪片落在我的後脖頸上,像那一天黃昏的雨水一樣涼,真是涼啊,莊凝,你為什麼就是不走開?
雪越下越大,快到陵城時,天地一片茫茫的灰白。
車內車外都世界末日般安靜,我開著開著,就忘了這是要往哪裡去,轉臉看沈思博靠在車窗上,一言不發。
"有件事我想說了很久。"我開口道:"她現在大概已經知道了。"
他看看我。
"那個電話,是我打的。"我看著前方,說:"是我打到保衛處,他們才會過去。"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掙扎過,我彷彿又回到那個漆黑一片的看臺邊,一遍一遍輸入保衛處的號碼,再一遍一遍刪掉,到後來我甚至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撥通的,又具體說了些什麼,我大概是打完這個電話以後,就立刻在酒精和神經疲憊的合力下昏睡過去,醒過來時,他們已經來了。
"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我甚至不承認我做錯了,因為是你們先對不起我。"他不做聲,我繼續說:"但今天我承認,我錯了,錯的太厲害已經沒辦法挽回,我害了你們兩個。"
沈思博說:"停車。"
"你別......"
"停車。"
我靠邊停下來,他開啟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沈思博!"我下車追了一段,他沒有反應,我回車上準備重新發動去趕他,才發現打不著火,車拋錨了。我拿過手機,它竟然也關機了。
這裡是高速公路,元宵節落雪的夜晚,四面茫茫,幾乎沒有來往車輛,偶爾過來一輛,黑夜裡也注意不到邊上的情況,注意到司機也未必敢停。
我一籌莫展,溫度越來越低,我蜷在車裡手腳冰涼。這時有人敲一敲車窗,沈思博竟然去而復返。他把大衣脫下來給我蓋住:"你堅持一下,我去前方有光亮的地方,也許會有司機發現。"
他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嘴唇蒼白,臉色凍得發青。
"你會凍死的。"
"我倒想試一試。"他說:"但是你千萬別睡著,莊凝,想一想你的小孩。"
他說的沒有用,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睡夢裡我回到了五年之前,伸手拍一拍站在那裡的女孩,她回過頭,一臉雨水,眼睛裡卻奔跑著火光:"你是誰?"
"跟我走吧,別站在這裡。"
她冷笑,聲音尖利:"他們背叛我,他們活該。"
"不是這樣的。"我告訴她:"也許沈思博認識你這麼多年,不過是為了一個謝端。但是你,你認識沈思博這麼多年,也許也只是為了另一個人,將來你也會愛上他,非常愛,所以不要這麼做,會連累我,會連累我,會連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