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紅欞看向那已長滿了荒草的校場,這是昔日威正鏢局全盛之日教練子弟的地方,餘老人站在那兒顯得又衰老又**。費嚴一句話後,餘老人本有些駝的背就似乎直了。天上,是一天慘日。餘老人一反手,就掣出他背後的那把大關刀,刀長三尺,闊八寸,那一天慘日砸在這荒芫的校場中,那刀就是這片慘日中最暗啞的光。
然後只聽餘老人說:“你無權拿我們鏢局的孤寡開、玩、笑!”
他一字一頓。分明那“犬剎”費嚴的話已刺到他心中神聖處。世上總有人不肯一切都以滑稽涕突為時尚,如果有人敢幹犯他心中聖地的話,他會一語攔斷的!然後他並不側頭,口裡卻喝出了一個字——“砍”!
裴紅欞一機靈,知道這一字是喊給自己的。她用盡力氣,一匕首就向第一個繩結砍去。然後她眼前一綠,那繩索似綴著什麼,一斷以後,就向後抽去,飛快不見。卻見校場上空有一片綠色的大布天幕般地罩了下來。那塊布長達兩丈,闊有五尺,猛地遮天蔽地地瀉下,校場中人無不大吃一驚。
餘老人就在那時出刀。他用的是大關刀,這一刀劈出風雷隱隱。慘淡日光中,他白髮蓬飛,更顯一種極為孤慘的悍勇,他這一刀劈向費嚴,這招名叫“挽弓挽強”。
費嚴大驚,疾退,就在他的退後中,他胸前一塊作護心用的狗皮已爆裂開來,為刀風所破。那狗皮本經百般硝制,是他護身三寶之一,狗皮一裂,他胸膛裸露,險險讓開刀刃,但刀風還是在他枯黃的胸口留下一道紅痕,五臟六腑之間只覺翻來覆去地難受。
五牲剎沒想到這老頭老了老了,出刀還會這麼快。只聽餘老人又喝道:“砍”,然後一刀橫抹,直劈向“牛剎”高羅。這一招是“大關刀”的第二招“用箭用長。”
裴紅欞雖為女子,但也覺心情激盪。她愛愈錚十餘年,只為在他的寧淡中讀出了在旁人身上讀不出的兩個字:風骨。而今日,她卻在一個衰朽老人身上,讀出了另兩個字:英雄!
她望向她剛才砍落的第一塊垂下的布幕,上面大大地寫了一個字:“請”。字不好,但意興豪飛,可能正是此老當年的筆意。她運盡腕力剁向第二根繩,又一副布幕落下,還是老舊的綠色,但已與前一塊綠得不一樣。上面也只有一個字:
“從”!
這一幕落下,晃花了五剎的眼,餘老人就從布後出招,一刀就劈進了本已受傷的牛剎高羅之心口,高羅慘退,但刀跟著他,他退到哪裡刀就進到哪裡,他終於避之不過,任由那刀跺進了他胸骨三寸,萎然倒地。餘老人全無慈悲,口中又喝道:“砍!”
裴紅欞手起刃落,第三字現身,卻是“絕”之一字。餘老人已使到他大關刀第三招。第三刀名喚“射人射馬”,這一刀變抹為削,轉削“豬、馬”兩剎之雙足。二剎急退,卻也打出了他們絕門暗器“射影含砂”。這暗器名列‘東密五毒’之一,端的非同小可。好在餘老人有蔽身的布幕。對方‘射影含砂’一出,他就不見了。然後餘老人第四聲“砍”已叫出,第四塊布幕落下,餘老人以布幕一卷,捲住了那蓬青砂,但布幕蕩回原形時,裴紅才看到上面已被毒砂蝕破了好幾個大洞。依稀猶可見到的殘字是“處”。
靜如處子的“處”。
餘老人卻動如脫兔。他第四招再次劈向“犬剎”費嚴!“擒賦擒王”——餘老人一喝出口,他不能給對方一口喘息之機來重組反擊。
他老了,體力不會支援很長久,他不能允許對方反擊!
費嚴退,還是退,口中大聲地喘氣,心中已在後悔惹上了這個老喪門星。裴紅欞雖不解武功,但敏感於節奏,已看出餘老人是要借威正鏢局當年的七塊舊布幕之譁然落地惑敵心志、助已意氣、激發殺心、昂揚鬥志,她也已見出餘老人那大刀之間的頓挫之跡。
餘老人第五聲‘砍’開口的幾乎同時,裴紅欞已砍下第五根繩索,一個“讀”字從天而降,這一下配合更為默契,餘老人這時的一招叫做“殺人有限”,卻是一式陰平刀法,以陰平對陰毒,羊剎張天翅本一直沒出手,跟在餘老人背後準備暗襲,可那塊布幕一落,餘老人忽然不見了,然後,他在自己喉間讀出了一抹涼意。
他驚詫了下,大關刀還能運出這種平寒小巧的招術?然後他喉間一抹鮮血浸開,他瞪著眼頹然倒地。
不可能——羊剎在倒地之後還覺得不可能:沒有人能在練成‘大關刀’後還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們才會用的‘小解腕十七手’。那是匕首的招術呀。
但今天餘老人做到了。
所以張天翅死了。
但就在餘老人殺死張天翅之際,‘犬、馬、豬’三剎已有了一息之機。他們重提一口氣,立在場中,互相背靠,六隻怨毒的眼睛罩定了餘老人。
是他、在沒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殺了自己一方的兩個人,一手破了五剎陣。
他們非殺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兩個人,但餘老人殺氣已洩。
所以,反擊的時候到了。
餘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過神的三剎的反擊極為激烈,滿天都是砂,飛砂,不能沾上一星半點的砂!而他們三人腳步凝重,空谷校場中傳出巨石滾地般的聲音,象一隻只大象在這空谷中踏著,他們踏的是餘老人已經不多的生命。
——飛砂走石、尸解天下,這正是五剎酷絕天下的絕技!餘老人的刀卻象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
舊旗。
風雨飄搖中的舊旗。
——白髮蕭駁的舊旗!
裴紅欞看著餘老人,才發現,他原來真的只剩有一隻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關刀本來沉重,本來就是該用兩隻手來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窩夾住大關刀柄。裴紅欞忽然很後悔很後悔請餘老人出這一趟鏢,為什麼還要拉上這一個耿介老人呢?自己娘倆兒死就死吧。死說不定反而是和愈錚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