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餘果老頭笑完了就是大咳。他果然老了——裴紅欞一嘆——但他也還好小,有一種人,心裡有一處地方,幾乎是永永遠遠長不大的。
就象餘果老現在的大咳一樣,他正坐在車轅上,人顯得瘦瘦小小,一頭白髮在風中蕭然散亂。他蜷著一條腿、因為風溼;他的眼也混濁了,這時頭正一點一點地打著嘻睡。
還是二炳趕車,車行在臨潼以東十五里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潼關了,那是個險要所在。
車上還插著一把舊舊的鏢旗,旗上寫了四個字:“威正鏢局”。和那字型的飛揚虯勁相反,護鏢的老人未免顯得荒涼可笑。
這是一個人的鏢局。
局主,總鏢頭,鏢師,趟子手,都是他一個人。可“威正鏢局”二十五年前還號稱“天下第一鏢”。
為什麼?為什麼?現在只剩下一個衰年老者獨撐著這面舊旗?
裴紅欞看著車兩旁的山勢,越來越險,可能是為了逃避“五牲剎”,餘老人未過潼關,而是岔上了一條荒僻小路。車每一刻都在左搖右晃,和裴紅欞此刻的心緒一樣。
記得昨天,她還問過:“五牲剎是什麼人?”
餘果老收起他那把大關刀,輕咳道:“他們是東密的人。”
“東密也就是密宗東支,自漢代傳入,這近二十年他們發展極快,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內幕,如果說還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是唯一的一個了。”
“我聽說肖御使這十年來一直就在追查東密的事,至於詳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他們和朝廷上有一股勢力暗相勾結已久,其中大有陰謀。也聽說東密早已恨肖御使入骨,為什麼一直沒有暗殺他,倒也頗令我奇怪。據說,東密是顧忌一個人的存在。”
“但肖御使一走,他們與那個人的約定自然解除。可能最讓他們放心不下的就是肖御使掌據的內幕和你昨日所提的《肝膽錄》,所以、他們必要逼你交出而後快的。‘五牲剎’就是東密負責執行截殺任務的五個殺手,分別為‘馬剎’羅虎,‘犬剎’費嚴,‘羊剎’張天翅,‘豬剎’朱正,‘牛剎’高羅。”
“他們都是藝出西密,後來才投入東密的。西密原屬藏傳佛教,他們有一套秘密的儀式,名為‘天葬’,據說他們的工夫就由此習來。這門工夫和佛法、風俗有關,專以消解萬物屍體為事,但中原人見了不免驚駭。適才來襲的,如果我看的不錯,就是‘馬剎’羅虎與‘牛剎’高羅兩人。”
“我誘敵成功,留下了高羅一臂,但他們絕對不會甘心。所以我估計,這鏢他們今日劫定了。”
正說著,忽聽有個人在左側啞著嗓子唱起來:
“……只見他手持刀器將咱覷,噓得我戰撲速魂歸地府。登時間滿地血模糊,碎分張骨肉面板。尖刀兒割下薄刀兒切,官秤稱來私秤上估。應捕人在旁邊覷,張彈壓先抬了膊項,李弓兵強要了胸脯……”
這本是一套北曲,名喚“牛訴冤”,寫耕牛被宰的慘況。猛地裡在這個時候空曠曠地山谷裡嚷了起來,聽得人不由牙根發酸。
餘果老面色一變,喝道:“快走!”說著已從二炳手裡奪過韁,鞭梢一揚,山谷裡就“啪”地傳出一聲脆響,拉車的牲口閃電般朝前竄去——餘果老出臨潼前已換了牲口。那牲口跑得好快,但就是這麼快,也逃不過車兩邊的聲音直鑽進車廂。只聽牛叫、馬叫、羊叫、狗叫、豬叫,都似被屠宰的聲音,聲聲傳來,其間還有利刃過骨、爺頭猛剁的雜聲,小稚一聽都嚇得變了臉。
那餘果老親掌韁繩,對這條路竟似極熟,狂奔一刻,猛地一帶左韁,那牲口就轉進左邊一個山谷,奔至谷內,餘果老單手一勒,那牲口應聲而止,餘果老疾道:“下車。”
裴紅欞行動也變得利索起來,她抱著小稚,猛地一躍,就躍到一棵老樹之下。她問孩子道:“怕不怕。”
小稚搖搖頭。餘果老也已躍下,卻把裴紅欞引到一棵樹後,交給她一把匕首,從樹洞中拉出好幾個繩結,疾道:“一會兒我說一聲砍,你就依著次序一次砍一根。這事很重要,切切!”
裴紅欞點點頭。這還是她頭一次握刀。餘果老把小稚扶上樹枝,自己就躍回谷中。裴紅欞仔細看去,卻見這山谷中居然有個小校場,她哪裡知道,這裡就是當年“威正鏢局”訓練年輕鏢頭們的地方。餘果老自知“東密五剎”甩是甩不脫的,所以放棄大路,要引他們到此決戰一場。
這山谷偏僻隱秘,餘果老望向校場四周,當年的兵器架都已朽爛了,只孤零零地剩著一個還搖搖地站著,上面插了把鏽跡沉沉的大刀。餘果老覺得自己也象那刀一樣的老了,他還挺不挺得過這一戰?他也不知。望了樹枝上的小稚一眼,他相信:刀雖老,鋼還是好鋼,只要好火痛錘,就又是一把利刃!
那個‘末路紅顏’裴紅欞此刻就是他的火、而小稚那無辜的眼神也就是擊打在他心上的重錘,直要擊打出他一份深藏的勇氣來。只聽谷口聲音漸近。土黃、赭紅、幹青、麻白、黯黑,閃出穿著五色衣服的五個人影,東密五剎,終於到來。其中,土黃布衫的那個人缺了一條左臂,正是昨日被餘老人一刀斬落一臂的牛剎高羅。他慘著一張臉,那《牛訴冤》一曲就是他唱的。——“東密”密功果然不同,才一天工夫,他雖受此重創,仍可行動自如了。
只見“牛剎”高羅一眼看見餘老人,臉色就一變,口裡尖聲唱道:
……筋兒鋪了弓,皮兒鞔做鼓,骨頭兒賣與釵環鋪。黑角做就烏犀帶,花蹄兒開成玳瑁梳,無一件拋殘物。好材兒賣與了靴匠,碎皮兒回與田夫……
他的聲音尖銳嘶啞,本不適合唱歌,聽起來簡直就象勺兒刮碗的那種舔噪聲。他的聲音卻被那個穿著一件赭紅色衣服的“犬剎”費嚴打斷。
只見那費嚴長得黑乎乎的,面目兇惡。只聽他尖聲道:“餘老頭兒,你這二十五年來,‘威正鏢局’牌子還算一直不倒,雖說只剩你一個人,但你可要掂量掂量,那不是光靠你的本事,是江湖朋友不忍心再為難你,看在你一年只接一趟鏢的份上,抬抬手就過去了。今年,你好象已走過鴻興酒樓李大嘴那一趟鏢了吧?再接,可就不是一單了,不能怪我兄弟們不買你的面子。”
“何況,我們追殺在前,你接鏢在後,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五剎’放在眼裡?”
裴紅欞在遠外卻聽得好奇——原來這老爺子二十五年來都在走鏢?而且每年都只走一趟鏢,那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喧赫一時的鏢局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裴紅欞心中疑惑無限,但這些卻不是現在應當想的事。
只聽那“犬剎”費嚴繼續尖聲道:“餘老頭兒,你想好,小心這一下翹辮子了,留下那二十七門孤寡沒有活路。”